素手窃国87第八十二章
没过多久,齐晋两国的使者就都归国了。盛宴过后的夜晚总是分外孤凄悲凉,夏虫从来都不沉默,它们只有这么点时日,所以要不遗余力地把力气唱尽,把血肉唱成白骨。夏虫只有一个夏天,人却有无数个,所以他们并不能体谅这夏日里声嘶力竭的嘈杂。
澄琉热得睡不着,又嫌虫子吵,只能懒懒地歪在矮榻上,拼命地扇扇子,忍不住咒了几句:“狗娘养的天气!”
生夏听了这话笑得跌到了地上:“你竟然还会这种话!”
澄琉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心虚地装作不在乎的模样,用扇掩了口,掩饰道:“从前跟父皇那帮狐朋狗友学的。”
“好的不学——”生夏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取笑。
“生夏!”两人扭作了一团,嬉闹得正欢,就听人通传说斫桐求见。
斫桐这时候不在畅春园服侍元昊,跑来找她做什么?再说平日有什么事情传话的不都是和素吗?澄琉满腹疑云地起身迎了她进来,却见斫桐屏蔽了他人,容色焦急地恳求:“殿下,陛下眼下心情不好,奴婢斗胆,求殿下千万去瞧陛下一眼。”
“他怎么了?”澄琉不禁蹙眉,她知道元昊这样好脾气的人一旦心里不舒坦是十分骇人的。
斫桐欲言又止,只道:“奴婢不敢多说,但求殿下随便找个由头,去瞧陛下一眼也好。”
“这——”澄琉顿了一瞬,生夏和斫桐见她这般迟疑,都当她不愿蹚这趟浑水,却不想见她抓了本折子,披了件纱衣就急匆匆地出去了。
澄琉步履匆匆地走到畅春园,见殿外并没有宫人侍奉,只有元昊书房内有些光。这情状诡异至极,于是她往那处走去。
殿内静悄悄的,澄琉看见和素守在元昊旁边侍酒,饶是隔得远,她也能感觉到和素的一举一动都如履薄冰。
他到底怎么了?澄琉扣了扣虚掩的门,然后就硬着头皮进去了。
元昊似乎没有想到会有人来,他皱着眉头从酒壶间抬起头来,看到是澄琉,却又诡异地笑了:“你来做什么?”
“我……”澄琉低头看了看手上抓的奏折,却想起来这篇折子只是询问祭天的仪仗等问题,应该是送错了才会到这里来,澄琉暗道不妙,若是寻常折子她还可以问个为什么,可这却怎么办?她只支支吾吾地说:“这个是不是送错了?”说罢她又心虚地讪笑着补充:“我哪里懂这些规矩。”
元昊看着她这样漏洞百出地闪烁其词,又感觉到和素在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口,霎时明白了一切。他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声,把杯子磕在桌上:“和素,你好大的胆子。”
和素不自觉地低呼一声,就急急忙忙地跪倒在地,澄琉看他如此慌张,于是也吓得跪下了——说起来她打小还真没跪过几次。
澄琉离他很近,抬眼便是他的膝盖,澄琉的眼睛也只敢停留于此,她说:“都是我的错。”
她低着头,听见元昊带着笑的一声哦,然后仿佛不满意她低着头似的,他帮她把头抬起来,正视着自己,又揶揄般地说:“高澄琉,原来你还会下跪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澄琉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胆子说这种得罪人的话,不过她来不及想这个,她眼下满脑子都是揣测他到底为何心情不好,她忽然灵光一闪,会不会今日是他母妃祭日?一定是这样,否则斫桐怎么会三缄其口?否则他怎么会不能喝酒还这样胡来?
“原来你一直当这是寄人篱下。”元昊或许做了个什么阴森恐怖的表情,可澄琉没仔细瞧。
见她不答,元昊拉着她起身:“走,带你去个地方。”
果然如此,澄琉暗想,元昊此行多半要带她去郑淑妃曾经住过的昭阳殿——那里自元昊登基后就被封起来了,旁人若是擅自闯入是要被砍头的,可见元昊心里有多放不下那地方。
然而他们却是往御花园的方向在走。
夜里的皇家园林有一种别样的风情,只有这时候,你才能想到这其实不是某一家人或某一个王朝的景致,它一直都在这里。沿袭了一代又一代的皇室气度,最后成了一个个朝代辉煌的见证。
他们越走越偏僻,澄琉暗自思忖,她来魏国这么久,却从不知道御花园里还有这种地方。澄琉感觉到了四周说不上来的异样,她知道这深深的竹树环合后面一定密密地藏满了精兵。可他到底要做什么?就算要杀她,她也配不上这阵仗。到底是齐国的事还是太原王的事?
路戛然而止,澄琉的思绪也跟着断了,她茫然地看了眼元昊,见他抽出佩剑,拨开了厚厚的树丛,然后转身来牵她钻进去。
幸好她今日的裙子穿得利索,否则一定进不去这样枝桠横生的地方。她刚才走出来,就看见有一座很大的假山在不远处。元昊一路领她过去,走到假山前,他忽然转过头来问:“怕不怕?”
澄琉自然是疑惑大于恐惧的,她怔怔地摇头,元昊拍了拍她的头,然后触动了某个机关,假山的一个小山峰移开了一角,他们于是低了低头,挤了进去。
洞里有一些微光,澄琉走过一条嶙峋的石道,那些突兀的怪石张牙舞爪,看起来便觉得眼睛疼痛,分明是夏日,可她总觉得这里面应该比宫里的冰窖还冷。他们终于走到一个扇门前,澄琉见这里居然还守了两名侍卫,他们见了元昊也没有惊讶之色,见元昊摆了摆手,一个人立马点了火把,另一人开门放行。火光一闪,澄琉的眼睛被刺了一下——原来一支火把在这里面能显得如此亮堂。
她跟着元昊进去,两名侍卫自去把里面的火把点上,屋子里霎时间就灯火辉煌了。一阵幽冷久远的陈血的味道这时候才让澄琉察觉,她这才看清原来这是一处牢房,里面整整齐齐地摆了各式各样的刑具,干净又整洁,真是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三弟——我最喜欢的三弟——你来看我了——”一个声音穿出来,澄琉被吓了一跳,她看见元昊笑了一下,往右边的牢笼走去,一边还应道:“看看朕把谁给你带来了。”
“三弟你真是的,跟大哥我端什么架子,什么朕不朕的?”那个声音听起来倒还算精神,可这里实在可怕,澄琉不敢跟得太近,她缓缓地往牢笼上靠。
“皇帝都应该这样说,不是吗?”
忽然,她瞧见一双手攥住了栏杆,于是步子又是一顿,元昊见到她这样子,笑着转头跟她招手:“过来。”
澄琉大着胆子过去,往笼子里一看,仍是被惊了一惊。那是简直一个怪物,他的一只眼睛已经凸出来了,仿佛随时会爆开,他四肢上的血肉被人削去了一半,你可以完整地看到他白森森的骨骼和经络,髌骨似乎也被挖去了,所以他匍匐在地。
他看到高澄琉过来,那可怖的头颅又往前挤了挤,腮帮子已经被卡在栏杆里了,可他仍是想往外凑,他露出了一口残缺的牙齿,笑得比元昊还要阴森恐怖:“这是我的太子妃。”他笑得更疯癫了:“三弟你真好,替我把我的太子妃找到了。”他挤了半天,最后还是伸了支手出来。
原来他就是献文太子元昌。
澄琉并不知道元昊带她来的目的是什么,她原以为元昌早就死了,结果元昊到底还是做了个与众不同的选择。
“澄琉,猜到了吗?”元昊揽了揽她的肩:“这是元昌。”
“太子妃,”元昌却发话了:“三弟待你如何?”
澄琉没想到元昌会跟自己说话,她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并不开口,元昌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他说:“澄琉,你以后会常来看我吗?”
元昊一只脚碾到他疯狂往外延伸的手上,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说:“大哥别想了,何必强求人家来这脏兮兮的地方。”
他们继续用那种属于贵族的高傲语气唇枪舌剑,澄琉看得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元昊收拾元昌这刑罚有意思,正想开口问,可她不知道在元昌面前该如何称呼元昊,于是试探着喊了声:“陛下?”
元昊没有回复,澄琉想,他还在跟元昌斗嘴,应该是没听见,于是又唤了声:“元昊——”
依旧没有得到回应,她自顾自蹲下身去,拉起元昌只有一半血肉的手臂,转头问元昊:“你这是怎么做的?”
“让我看看你——”澄琉忽然感到手上一紧,却是元昌反手扣住了她的手。其实她从小见过的刑罚比这个残忍的多了去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见元昌疯癫诡异却又洞穿世事的模样,总是有些心悸。她还来不及反应,就感到些许温热粘稠的液体溅到了脸上,定睛一看,元昊的剑已经刺穿了元昌的手。
元昊把剑扔到地上,把澄琉拉起来,然后一边用手绢为她擦去血迹,一边说:“从前有个倭国来的厨子,切鱼脍的手艺一流,他能把鱼切得露出白骨,放入水里却依旧游弋自如,我见他手法独到,便让他在元昌身上试试。”
“原来如此。”澄琉感受着他吞吐间喷在自己脸上带着酒气的呼吸,脸上不自觉也被熏得有了霞光。
“元昊,小杂碎——你便如此厉害,又为何只敢喝了酒才来见我?”元昌痛得龇牙咧嘴却依然大笑:“这么久了,还是个废物!”他说:“你其实又何必强迫她来跟你演戏?你知道这样无法离间我们分毫,澄琉是我的妻,无论如何都是。”
他这话倒是让澄琉更听不懂了,不知情的人听起来倒好像是她与元昌原是恩爱夫妻,然而这还是她第一次元昌呢,真不知道他怎么这样能胡扯。澄琉不自觉地转头看了一眼元昊,却见他气得脸色铁青,捏紧了拳头上前了一步,澄琉想也没想就立马挺身拦住他,此举刚出她才暗道自己做得好,元昊留他那么久自然有自己的用处,而元昌此时激怒元昊也不过是想让元昊给自己一个痛快,若是此时让元昌死得太便宜只怕会败了元昊的兴。
元昌唯恐天下不乱地继续招惹元昊:“澄琉,你不必委身这个废物,你为何不遵从你已故父皇的旨意与我完婚?你这样聪明,怎会不知这个废物眼下腹背受敌,根本撑不了几日了。”见澄琉不答,他自顾自地继续:“别怕他,澄琉,别怕,他不能把你如何。”
澄琉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魏国的局势在她眼里已经好得不能再好,她觉得元昌或许只是在胡说八道,可他又那么信誓旦旦,澄琉想,带着那样的一副神情,便是指鹿为马也会有无数人深信不疑。
她虽是这样不以为然,可元昊早已气得说不出话来,澄琉深知他是一个极其稳重自持的人,这样的疯话想是旁人说与他听,他一定不为所动,可这话偏偏出自他最恨的人口中,难免话未入耳就先带了七分气,所以才至于这样大动肝火。
她忽然看到一旁的椅背上搭了油腻腻的什么东西,上面停了些虫子,看起来黑黝黝的,但仍看得出来它曾经不是那颜色。澄琉指了指:“那是什么?”
元昊顺着她的手看过去,说:“哦——那是母后的皮。”他的声音里仍带着隐隐的怒气,温和不下来的语气显得缓慢生硬:“那时候剥下了打算拿来玩儿,结果有事情耽搁,天气又大,就给放坏了。”
“人皮不好玩,但是有人拿来做扇子或者灯笼。”澄琉不以为然:“左不过就是张皮,闹来闹去也没什么名堂。”
“那你见过人皮画吗?”元昌又开口了,他每每一说话,总是让人莫名地紧张,总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澄琉转过头去,看到他的断手耷拉在地上,模样仍是极其阴鸷的,见澄琉不答,他又遗憾地自言自语:“那应该是没见过了。”
一阵晚风吹了,澄琉不禁打了个寒颤,她看向元昊:“这里怪冷的,我们回去吧。”
“走吧。”元昊听闻她冷,于是左手紧紧揽着她的肩,径直就走出去了。
然而元昌此人奇便奇在此处,他的话即便当场未能引你深思,其后也必然如厉鬼冤魂一样纠缠,总让你觉得周围什么地方不对劲,让人无端地心神不宁,元昊澄琉这样多疑的人尤其如此。
元昊与澄琉皆不语,他揽着她的手也不知什么时候松了,两人只并肩走着,各有心事,这样的情况在他们之间还是少有的。
不过心中纠葛更多的还是元昊,元昌此人从来就是他一块心病,他知道这人有多可怕,他总能知道各人的梦魇,然后借此把人吓得身心俱疲。元昊瞧瞧用余光去瞥澄琉的身影,他只看到一片淡淡的灰色的影子飘在自己身边,瞧不清神情。
他知道元昌说那么多不找边际的话是要离间他们,元昌知道澄琉疑心重,也知道元昊对自己东拉西扯的话无法接招——元昊知道他一贯的手段,所以的确被气得说不出话,而这样的话不辩解,便总会令人生疑,辩解了,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澄琉这还是第一次见元昌,她不一定知道元昌的把戏,元昌的话处处提及或元昊或高嵘的往事,没头没脑地一通胡言乱语,倒真像是有什么隐情,元昊担心澄琉会起疑心。
这样想着,元昊对此时的沉默有些不安心,他不怎么专注地问:“你仿佛并不对元昌感兴趣,一句话也不跟他讲。”
“我若是对他感兴趣你会不会生气?他说话怪难听的,我若是应了多不给你面子。”澄琉的反应倒是出乎意料,看着她顽皮的神情,元昊觉得应该是自己多虑了,澄琉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然后倒退着走:“我方才在想——我们这些日子仿佛一直都在吵架,我们以后不吵了好不好?”
元昊错愕地点点头,却感到手中一热——澄琉拉住了他。
“这便是我最大的秘密了,”元昊并不看澄琉的眼睛:“我想让你看看。”
“我知道。”澄琉看他不好意思的神色,忽然明白了他幼稚可笑的用意。有的人用某些聪明的把戏做了坏事后就会这样,总觉得这样好玩的手段不被人知道太可惜了,然而因为是坏事所以也不敢示人。元昊第一次这样对人用刑,心思大抵也是这样。
埋在这深深庭院后的罪行,催生出了他想要展示和炫耀的心情,可到底最后还是习惯性地要装作受害人的模样,澄琉忽然有点迷恋这样狡猾阴险的人格。
澄琉问他:“他从前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吗?”
元昊也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看着树丛,良久,才点了点头,他忽然感到怀中一阵甜香,澄琉柔软的脸颊蹭在自己脖颈间,她在他腮边低声说:“他是恶人,我也是恶人,我帮你教训他。”
澄琉一向如此仗义,她却想不到自己一个无聊的义举让元昊感动不已,她正义愤填膺,忽然脚下踩空,澄琉正道不妙,腰上却又一紧,身子随即贴紧了元昊。她回头一看,却见身后就是陡然一截长梯,原来自己得意忘形之际险些摔了下去。
“你小心点。”元昊难得没有取笑她,而是格外珍重地把她环在臂弯里,把脸埋在她发间,说:“跟我回畅春园。”
她知道这意味着一个很重大,很不同寻常的决定,于是澄琉轻声嗯了一句,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她被元昊抱了起来,然后在迷离的夜色里,在心神不定间,在急促的呼吸声中,她跟他回了寝殿。
……
帷帐是半透明的一层纱,颜色旖旎得像一场梦境。这会是一场美丽得昏天黑地的噩梦。
衣裳被一件件除去了,那熟悉的薄凉的温度覆盖了她的身躯。澄琉感觉到自己的双腿被他的膝盖顶开了,那一瞬间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和惶恐。
可到底是一场梦幻,所有的恐惧都将被愉悦所取代,澄琉睁开眼,她好奇,她想亲眼见证。
帷帐是半透明的,梦境也是,里面的好处注定不是如现实那样清楚明白,澄琉再次睁大了眼睛,却发现自己在帐外,帷帐里面颠鸾倒凤的是元昊和另一个女子。澄琉看不清她的脸,单单知道她比自己要美无数倍。
那女子一直咯咯咯地笑,笑得要背过气去一样,她带着喘息说:“陛下——嗳——陛下——哈哈哈,皇后娘娘要生气的……”
“那我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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