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窃国87第八十二章
那女子又是一阵笑:“你从前是不是也是这么跟她说的?”
“唉。”
谁在澄琉耳边轻声叹了一句,她惊惶地转头,却看见一个宫装妇人在矮榻上刺绣。她刺绣的功夫很好,一针一线的动作都十分美妙。澄琉见周围是敬栩殿的陈设,以为那妇人是澄珪,可定睛一看,却见是她自己,是的,她的肚子还高高地隆起,不知是不是要临盆了。
绣棚上绷的是一张白丝绢,上面是五光十色的一双鸳鸯,那鸳鸯绣得活灵活现,好生漂亮。那对眼睛尤其传神,二鸟含情脉脉,光靠这对眼便可诉尽无数衷肠。可忽然那绣品被大片大片的红色沾污了。澄琉听见是谁嘶声力竭地吼道:“你们住手!狗奴才!陛下怎么会下旨杀娘娘!”
那是生夏的声音,澄琉抬头,发现自己手里捧着绣棚,绣棚抵在她笨重的肚子上。更多的血泻下来,白丝绢没了白色,鸳鸯也不见了,就是一片血色,像红牡丹的花瓣。澄琉这才发现血是从自己的口鼻中淌出来的,她不自觉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手上赫然就是一摊血。
“娘娘!娘娘!”
澄琉怔怔的,只听到生夏的呼喊。
“狗奴才!你们也配动娘娘金躯!”
她怎么了?是死了吗?
“皇后死了,你开不开心?你就是我的新皇后。”
澄琉忽然睁开了眼,却听得四周鸟鸣如昆山玉碎——原来是场梦。生夏端了衣裳进来,却见澄琉眉头紧锁地坐着,她咦了一声,笑道:“折腾了这么一晚上,我以为你要睡到中午呢。”
“什么折腾了一晚上?”澄琉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十分紧张地喝问。
“嘿——”生夏觉得好笑:“你没喝酒,怎么就不记得了?你跟陛下跑到御花园去,这么晚才回来,可不是折腾了一晚上。”
这么一说澄琉也觉得不对,她记得昨晚元昊是让她随他回畅春园,她问:“那他人呢?”
“回去了呀。”生夏觉得好笑:“你睡得那么沉,还是陛下抱你回来的。”
澄琉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这些事了,她问:“我在御花园就睡着了,然后他就这么抱我回来了?”
“是啊。”
“然后他放下我就走了?”
“差不多吧。”生夏开始整理首饰盒。
“什么叫差不多!”澄琉只恨自己昨晚太草率,倒是那个梦提醒了她,父皇曾怎么警告她来着?她竟然这样就急着要以身相许!
“陛下他仿佛跟你待了一会儿,之后就走了。”生夏觉得澄琉紧张得莫名其妙,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
澄琉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手忙脚乱地,在榻上摸索:“我的药呢?我的药呢!”是的,她差点忘了,她已经许久不曾服用那瓶蛊毒了。
“什么药?”生夏这才觉得澄琉不对劲,放了手中的事过来按住她。
“我的蛊毒……你帮我把我的蛊毒找来。”澄琉跪坐在榻上,被子被她翻得一团糟,她自己亦是一团乱麻。
待生夏给她寻来蛊毒,澄琉打开盖子一口气全给闷了,也不顾生夏吓得喊她“慢点喝”。澄琉掀开被子,见床单上什么都没有,又抬头问生夏:“生夏,你说,若是第一次行房事是不是都会流血啊?”
生夏愣住了,不明所以地说:“通常是这样的,不过有的女子年纪上了二十也便不容易流血了……”话毕她仿佛明白了澄琉在问什么,于是说:“你别多心了,那么一会儿会儿,陛下哪儿能把你怎么样。”
澄琉十分后怕,她胡乱捋了捋头发:“以后我要是再犯傻你可一定要拦住我!”
“好——”生夏随口答应了:“你今日真是奇怪得紧。”她忽然哟了一声,说道:“瞧我这记性,你赶紧起来了,今日还要去武场呢。”
澄琉一听要去武场,兴致也起来了,一扫先前的多种烦闷,急急忙忙地就扑下床去。
……
郑英到得比澄琉略早,澄琉一进去,便见他持剑练武,他的动作极为粗犷刚烈,却是那日她舞剑时添的齐国剑法。
郑英见澄琉来了,收了剑冲她一笑:“高兄你来得正好,你瞧瞧我有没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说着,手中的剑又舞了起来,他悟性极高,只那么一次便把那功夫记了□□分,确是习武的奇才。
“等等——”澄琉走过去:“你方才应当立住了,步子不能虚浮。”说着她示范了一遍。
“可你当时也是这样的,”郑英一本正经,又若有所思地做了一遍:“我当这是为了迷惑敌人呢。”
澄琉闻言大笑:“呆子!我那是喝醉了没站稳!”
郑英愣了一瞬,旋即跟着大笑,还推了她一把:“不忠不孝的东西,敢笑你师父!”
“你还别说,我那日是不是给你长脸了?”澄琉嘻嘻哈哈地又做了一遍那个花哨的收势,嘲笑他:“初次见面时你道不会弹琴跳舞,我倒瞧你跳舞跳得挺好的。”
“臭丫头,什么老账都记着呢。”郑英轻轻在她额头弹了一下,然后拂了拂衣袖,转身舒服地坐到椅子上:“自己继续挥剑吧,师父我先歇会儿。”
澄琉并不去挥剑,而是凑到他身边,却见他眼下一团乌青,倒真是没休息好的模样,于是问:“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看起来好没精神。”
郑英打了个哈欠:“这两天兵部事情多,府里母亲病了,仙蕙又有孕在身,什么事都落到我身上了,真是——”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郑夫人都怀孕了?”澄琉笑着锤了他一拳:“行啊你,有几个月了?”
“两个月了,现在正难伺候着呢。”郑英幸福地笑了一下。
“两个月……”澄琉算了算:“啧,那我走的时候还没出生呢,可惜见不上了。”
郑英这才想起这桩事,于是十分旷达地拍了拍她的肩:“没事,以后常写信回来,等仙蕙肚子里那小子长大了,我可得告诉他他爹之前有这么厉害一个徒弟。”
澄琉讪笑一阵,说:“也不知道晋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晋国奢靡,吃穿用度比魏国富贵更甚,民风也开放,”郑英若有所思:“总之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地方。”他把手枕在脑后:“之前我托晋国使臣去了封信,让谢遥千万多照顾你,他那人仗义,一定会好生照料你的。”
谢遥大约就是先前他口中那位交好的大将军了,澄琉见他如此热心安排,十分感激,忍不住道:“我家中兄长都不在,多亏了你如至亲骨肉般照顾。”
郑英并不当回事,只信手把玩手中环刀:“之前我与卫刺王多有接触,想来你家中兄弟姐妹也一定同样关心你,”他颇有感触地叹了声,然后就情不自禁地长篇大论起来:“年后阿茜也要嫁人了,这时候才真明白血浓于水。都知道男人是个什么样子,做兄长的哪个能舍得把从小照看大的妹妹嫁给那些混小子?”他忽然尴尬地对澄琉一笑:“跟你说这些不大好。”
“父皇从前也是这么说的。”澄琉自去倒了杯茶喝,问:“不知道郑小姐的姑爷是哪家郎君?”
“段家的二公子。”
“郑小姐喜欢他吗?”澄琉记得郑茜仿佛是有个心上人。
郑英噗嗤一声笑了:“都没见过面儿呢。”
澄琉原以为段家郎君就是郑茜的心上人,却不想她也跟自己一样要嫁给一个没见过面的人,澄琉不甘地问:“可我记得郑小姐她已经有心上人了。”
“斛律狄干么,”郑英居然知道,他笑着站起来:“父亲不会同意的。”郑英歇够了,提了剑过来:“好了,别净聊些没用的,让师父我看看你长进点儿没。”
恰好这时候生夏过来,冲二人抱歉地笑笑,然后跟澄琉说:“尚衣局的人已经笄礼要穿的衣裳送来了,请你什么时候得了空先试试。”
……
许久不练剑,澄琉倒是格外新鲜,不过想到不久就要离开,他们竟还是谈天说地的时候多。然而郑英的确把澄琉当真兄弟,半点没有哥哥嫁妹妹的凄凄不舍,全然一副当澄琉是要去远方建功立业的样子,豪情满怀地说了一大通,二人愣是聊到了午膳十分才分别。
夏日里练武,结束后总是一身臭汗,澄琉午膳也来不及用,自己就先冲凉去了,待她披着薄薄的寝衣出来,却见生夏跪在在矮榻上摆弄一个漂亮的螺钿盒子,于是玩笑着扑过去,道:“这是什么?”
生夏正专心瞧盒子,被澄琉这么一吓倒吃了一惊,笑着骂:“嗳!混账东西!”
“这是什么?”澄琉抢先把盒子打开了,然而还没看清,就见一阵烟尘袭来,却是生夏嘴一撅,把盒子里的粉末吹了起来。
一霎时,二人都被香气浓烈的粉末包裹了,澄琉顿了顿,与生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又都大笑起来。可澄琉哪里能让人白捉弄她?她于是半跪起来,又拿着盒子冲生夏吹,生夏忙起身来躲,澄琉东吹西吹,粉末洒得到处都是,生夏机灵地回头笑她:“别败家了!这是波斯进献的香粉——”
“那又怎么?”澄琉继续追着生夏:“今日非教训你这小蹄子不可!”
生夏一个闪身蹿到了澄琉身后,澄琉连忙转过身来,却重重地撞到了另一人身上,整盒香粉一股脑儿地全泼那人身上了,澄琉先前闹得凶,没听见身后动静,原以为屋子里就她和生夏,这下惊得瞪大了眼。
还来不及抬头看清来人,就听他咳嗽了几声,澄琉这才知道是元昊,她见他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身上的粉末,澄琉道了声对不起,他这才愁眉苦脸地说:“一会儿见太傅我可怎么解释得清。”
澄琉知道自己闯了祸,可想想元昊这个万花丛中过的人身上终于沾满了脂粉味儿,也算是活该了,她不厚道地偷笑了两声,然后从他的身影后探了个头出去,见和素还在忙着帮元昊整理衣裳,于是使唤其他人:“你们几个快去给陛下拿换的衣裳来。”可她还是好想笑,她知道就算元昊换了衣裳,身上也还会带着那股波斯浓郁的异香,也不知道那些想象力丰富又见过世面的大臣们能幻想出怎样旖旎动人的大场面来。
“算了,别弄了,”元昊也知道香粉一时半会儿弄不干净,于是转头跟澄琉说:“你,穿上笄礼的衣裳给我瞧瞧。”
澄琉这才想起来还没试那身儿衣裳呢,于是忙唤人拿了来。及笄算是女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所以这天穿的衣裳也自然不同,澄琉尽管从小绫罗绸缎见过无数,却也一直没机会穿这样庄重的衣裙。
宫女有条不紊地把繁复的各式配饰和衣裳取来,拉拉杂杂地竟摆了小半间屋子,几个宫人侍候她一层层一件件地罩上。从来都是看见册子上一片薄薄的样子,澄琉今日这才见到了这身衣服的真面目——上身是一件正红色的缠枝莲四兽朝麒麟圆领袄,下面是条宝蓝色八宝奔兔马面,其间更有许多天花乱坠的内衬与小饰品自不必细说。
澄琉看着镜子,一方不大的明澈镜面映出了一个不完整的她,澄琉来回换了几个方向,试探着问:“是不是太素了?”是的,看样子只是纹样上比寻常礼服贵重些。
元昊笑了一下,拍手示意和素,后者忙从侍从手里接过一盘什么白晃晃的东西,澄琉乍一看,只道是盘格外漂亮的珍珠。元昊把这串珍珠提在手上,澄琉才看清这是件珍珠做的披肩。
“过来。”元昊摆弄了一下这沉甸甸的,不知是衣裳还是首饰的东西,终于理清了头绪,然后为澄琉披上。圆润可爱的一串串珠子在澄琉身上罩了一层温柔的浮光,条条缕缕的珠串又三两地结成各式花样,花心的地方则用更大更亮的珍珠相连,珠串间拉拉扯扯,勾勾搭搭,好是夸张华丽。只消步子一转,就能听见珍珠碰撞的低低的闷响。
这上面的珠子也是最好的,大小一致,模样又圆滑,色泽绮丽,每一颗都是不可多得的上品。澄琉记得从前听说前朝周国的某位女王有一条珍珠做的裤子,那已是奢靡至极,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有个半斤八两的待遇。
“喜不喜欢?”元昊站在她身后,看着她镜子里虚假的正面,看着她日光下真实的背面。
澄琉看了一眼他,又继续看镜子:“这得准备多久?”她又自答:“光珠子就不好找。”
“你喜欢珍珠么,再难也得找不是?”
澄琉笑了一下,这才舍得离开镜子转回身去,她随手拨弄着流泻在她身上的流苏,然后似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多谢你了。”
“口头上这么一句,”元昊哼了一声:“没有诚意。”
澄琉很自然主动地踮起脚在他嘴上碰了一下,她刚想退回去,就发现自己没有退路了,她的腰被他拦得死死的,当真是半分动弹不得。而他又如何肯素净地抱一抱便了事?元昊优雅又有力地向她示范了该怎样向他表达谢意。
澄琉最终还是从他手里逃出生天了,不过很久以后她才想明白,那时候他们每一次即将太过分的亲热,即便她不挣扎,元昊也必然会在最后时刻放手——那时候他是所有阴谋最大的赢家,他是一个玩游戏的高手,还是个可怕的撒谎精,厉害到蒙混过了了澄琉,蒙混过了了一个生来便有疑心病的人。
“明日我要出宫一趟,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元昊靠在胡床上,澄琉在他怀里,他的手闲不下来似的,不住地抚摸她的头发。
“好啊,我们又玩什么?”澄琉蹭起来。
“我出去办点事,你自己去玩吧,我之后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