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8(六)
外面的天,阴沉阴沉的,是要变天了吧。
客厅里,聚集了很多人。
“你现在不能回去!你自己知道。”
“我已经派人去……”
“这件事情等我们搞清楚了,再做打算……”
所有的声音,在他耳边轰轰作响,所有的人围着他,嘴巴不停地动着,他觉得眩晕,听不清他们讲什么,也看不清,眼前还有什么值得看的?
他为什么还在这里呢?为什么还留在这个地方?他来这里,守着那个房子,那架钢琴,就是为了等房子的主人,他的母亲,安全归来。而今,什么都没有了,他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
“谁也别拦我,我必须回去!就今天!”他沙哑地开口道。
“你冷静点,”凌华站起来,“你现在上了所有边检的名单,无论从哪进都会被扣留……”
“你这时候不能回,小琛!”
“是啊,这个时候……”
“我必须回!我要去见我妈最后一面!就算是死我也要回去见她!”他像发了狂一样地喊道。
“你跟我喊也没用!”凌华厉声说,说完喘了口气,一手微微抚上肚子。
凌华的母亲皱着眉,此时突然看了眼女儿的肚子,神色转变了几次。
“舅舅,我今天必须回去!”他走到舅舅面前,眼色通红,一字一字地道,“就是死,我也要见最后一面!我不想在这里等,我不想最后只等到她的一抔灰!”
听了他这话,所有人都静默。
“我今天必须回!”他重申道。
男人哀痛地闭了闭眼,再张开眼时神情镇定:“我叫人护送你,记住,必要时先保命,其他的我们来想办法。”
他被人簇拥着往外走,很快上了车。凌华和她的母亲追了出来,他看到她们都流泪了,还有好些人来送,神情悲戚。
车开动的时候,他依稀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呢?恍惚间也没想起来,但现在还有什么比他即将要做的事更重要呢。
黑茫茫的天,载着他去向未知的路。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风雨。
黄昏时分,俞晓涵立在窗前看着外面大片大片的黑云发呆。
餐桌上,是她准备的简单晚餐,邀约的人还未到,她静静等待。
昨晚在他家,温存过后,他笑问:为什么从不请我去你家?
她回避他的目光:我家太乱,不适合去。
可我很想去。
她侧过身,装作没听到。
你不让我去怎么知道,也许它正如你,很让我喜欢。
他的声音在背后悠悠响起,她神情怔怔地回望他。
明晚去你家,就这么定了!
他在她脸上印下温柔一吻。
时针一分一分地过,外面狂风大作,暴雨清洗了整个城镇,到深夜还未停歇。
该来的人,始终未来。
她心中诧异,他看似漫不经心,但一向说到做到。按捺不住,终于拨了电话过去,那头却信号不通。
再拨,还是不通。又拨了几次,依旧不通。
菜已冷,夜已深,她在沙发上昏昏睡去,到天明,再拨那个号码,还是不通。
她匆匆起身,披了件衣服就往外冲。
到他家门口,她不停按着门铃。过了约有五分钟,还是没人应。她颓然放弃,回转身正要走,一辆校车从她面前呼啸而过。
清晨,正是学生上学之时,只见对面还站着几位正送完孩子的家长,中间不乏熟人,皆看见她披头散发地站在一个单身男人的家门口狂按门铃。
望着众人好奇打量的神色,她才觉难堪。
“哎,海伦!”人群中竟有琳达,上前对她和缓地笑,“是家里热水器又坏了吧,一大早来找许琛帮忙。”
她一怔。
“许琛大概不在,来,我帮你去看看。”说着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拉过她的手臂示意她往家走。
身后那些探究的目光,慢慢散了。
走进玄关,琳达看着她的目光似有同情,缓缓道:“许琛舅舅那边的人打电话给我,因为托我照看一下房子。他们说许琛昨晚已经回国了,暂时……不回来了。”
她反应不过来,过了会儿,才轻轻“哦”了一声。
见她这样,琳达更不忍多说,走前拍了拍她的肩。
“琳达,谢谢!”她轻声说。
“没事,都会没事的。”她对她宽慰地笑。
琳达走了,屋子里又安静下来。她走到餐桌前将那一桌未动地菜全部倒掉,洗碗、收拾,忙碌了一阵,然后坐到钢琴前,像往常一样开始练琴。
一切就像过去一样,中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日子一天天地过,许琛像是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有次晨跑路过他家,发现后院门开着,有人来打扫院子,游泳池已经封了起来。再后来,天更冷了,她终于不再晨跑。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雪下了一场又一场。
她照例不爱出门,只是如今变得更宅,也更不爱说话,安静地待在屋子里,安静地写歌。
这天下午,她接到妈妈的电话。
“雅琴又生了个女儿,哼,满月酒我还是不会去的!”妈妈在那头气不过,“她是不是还不死心联系你,别理她!”
她到一派平和,只看着外面的雪道:“天冷了,你跟爸爸要注意身体。雅琴那边我不会去,免得尴尬。”
妈妈似乎欲言又止,又闲聊几句,发现她不太想多说也挂了。
她继续望雪,继续发呆。
雅琴是她的表姐,妈妈唯一姐姐的女儿。那年她在老赵婚礼上闹的那一出,事后流言蜚语不断,她自觉没脸再待下去,正好去了香港的乐团。父母也深受她影响,幸亏已办了移民,移到了彼岸温暖和煦的城市。
她在香港两年,工作压力加之情绪郁闷,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只得听从父母建议放下工作,以团聚移民身份搬来与他们同住。
初到那个城市,得知那边医术高明,父母倾尽全力让她做了心脏手术,换回一颗健康心脏。一个偶然机会,她遇见了杰夫,一个富二代,长得高大帅气。杰夫对她一见钟情,热烈地追求她,她渐渐被他打动,两人订下婚约。
至此,她以为她的人生就要彻底扭转,她终于可以抬起头面对过去那些奚落过她取笑过她的人,告诉他们她也终于得到幸福了。
可人生哪有那么容易。就在她跟杰夫打算结婚的前夕,她邀请了所有亲友来参加婚礼,其中包括了她的表姐雅琴。雅琴跟她从小一起长大,但女孩间的情谊就是奇怪,有时亲近,有时暗自较劲,扯一下对方后腿还幸灾乐祸。
雅琴当时已迈入三十大关,对象没着落,申请了单身移民,正好趁着她的婚礼想来看看大洋彼岸的生活如何。这一过来,才见她已经有了这么好的生活环境,还有个这么英俊有钱的未婚夫,明明从小一样的环境长大,如今却有如此大差别,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那一晚,杰夫邀请她的亲友聚餐。聚餐选在海湾的一个露天餐厅,夏夜的风徐徐吹来,气氛正好,眼见杰夫跟她贴面跳着浪漫舞,雅琴喝着酒,喝着喝着,拉着跳完舞的杰夫聊天,有些话不经大脑说了出来。
善恶之间,往往一线之隔。要问她如今恨不恨表姐,她是真的不恨。她曾经想过,是不是她从小被宠爱太过太自我中心,不怎么将表姐放在眼里,事事与她争长短,也从没在乎过表姐的感受,以致于当年那样的事表姐在杰夫面前轻描淡写地说:晓涵跟你说过吧,她那时为了喜欢的人差点把人家女朋友从二十楼推下去,二十楼呢!
她没跟杰夫说过,她连林熙磊这个人都没提过。那是她心里最大的痛,那一推更是她的梦魇,她只想彻底忘了埋了。
可是她也错估了杰夫,他是个基督徒。他跟她婚前亲密时什么都做过,但就是没到最后一步,因为他知道她没有经验,他想放到新婚夜。他是个非常追求完美的人,亦当她是个完美无缺的伴侣。当他听到雅琴说的这些事,只觉得晴天霹雳,因为她什么都没告诉过他,还有推人的那一幕,他说他不能原谅。
“这些西人真是搞笑!为了过去这么点事,说不结婚就不结了!”她的父亲非常生气,母亲差点与姨妈闹翻,更是责怪表姐口没遮拦。她想,这怎么能怪别人呢?都是她自己做的事,自己种的因结的果。
因为婚事告吹,她搬离那个城市,父母也搬离了那个区。更为讽刺的是,表姐过了半年移民成功,过来后跟杰夫又联系上,再过半年,给她们家寄来两人准备结婚的喜帖。
如今,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也出生了。人生就是这么充满戏剧性。
小时候,她跟表姐都是独生女,什么东西都要争抢,互相比较,互不相让。
如今,她不想争,也不想抢,她什么都不要了。
雪还在下,寂静无声。
她觉得好冷。
遇见许琛,她一度以为他是可以陪伴她的,她不需要太多,只要偶尔的陪伴足以。原来还是奢求了。他走的时候都没告诉她,几个月过去了,没有只字片语,那个号码她后来又打过,已经变成“此号码不存在”。
冬天又来了,冬天才开始,还那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