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樊记第六章 凡间似天上、无人再羡仙
路南翻看了一下太虚心经,突然想到自己这个目不识丁的睁眼瞎竟然在捧着本书看,路南自嘲的笑了一下,把太虚心经从新放回怀中,还不忘抚平胸前的衣服。打开房门,抬头望了望远方,今天月光很亮,洋洋洒洒的披落在院落里显得格外亮丽而又有些凄凉,他抬手捏了捏依旧肿胀的肩膀,肩膀和虎口处又传来一阵疼痛,这让他呲牙咧嘴。他缓缓迈出屋门,走在宽敞的院落长廊间,路南想着,这么大的府宅自己走远了可能连回来的路都找不着。
路南走了不多久便看到前方看着湖边的亭子里好像坐着的是洛凌空,身边仿似放着的是一坛酒,时不时的倒进身旁的碗里端起喝上一口,月光从侧面洒在其身上,优雅而又让人琢磨不透的感觉,如果现在的路南换成任何一个姑娘,看到这么个场景恐怕都会为之着迷。路南撇撇嘴自言自语道:“他这是脑子出了什么毛病,大半夜的不睡觉,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路南慢悠悠的走进亭子,洛凌空看起来好像已有些醉意,抬起头来看了看路南,便招呼路南坐下,倒了碗酒递给路南,笑称道这酒是刚从酒窖里偷出来的,上等的清儿酒,路南接过来呡了一口,洛凌空笑骂道:“怎么跟个娘们似的,男人就得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喝了喝了。”
路南拒绝不得,端起碗来一饮而尽。洛凌空给自己满上一碗一口一口喝着,抬起头来看了看夜空,端着碗醉眼迷离,好像对自己说又好像对路南说道:“皓月当空,月明则星稀,这就跟做人一样,政堂之上,高高在上的王侯将相,武途之中,遥不可及的风骚人物,眼里都是看不到老百姓的存在的,那些王侯将相,想的是如何扩充自己的疆土,发展自己的势力,那些风流侠士,想的是如何提升自己的境界,博取自己的声名,而普通老百姓,求的只是一个安稳,能吃的饱穿的暖就心满意足了,而就这点要求其实也是难以做到的。当今皇帝口口声声说着让天曌官员体恤民情,现如今也不过是一句空话,感同身受感同身受,哪有什么感同身受?现在的朝局,和前明王朝又有何区别?对于老百姓来说,前明王朝和现在的天曌王朝,也不过是换了一个人当皇帝罢了,和他们并没有多大关系。王侯将相家的钟鸣鼎食,普通百姓家的黄面馒头,那能一样吗?不过也不见得王侯将相就一定过得美满幸福,他们有他们的勾心斗角,老百姓虽然格局小,但也许哪天能吃一顿肉吃一口白面馒头,就能跟人吹嘘吹嘘,高兴好一阵子,这种感觉恐怕是那些大人物们体会不到的吧?所以说满足和痛苦这东西是只有格局上的高低之分,但满足和痛苦的重量,却没有大小之别的。话虽如此,但是如果吃黄面馒头的老百姓,从没尝过肉和白面的滋味,然而有一天连赖以生存的黄面馒头也被官府剥削的吃不起了,他们会怎么办呢?他们会联合起来反抗吗?答案是不会,在王侯将相眼里,所谓的子民也不过是皇家豢养的家犬,在老百姓眼里,其实也认定自己不过是只蚂蚁罢了,官府就是理,老百姓可以和老百姓讲理,老百姓之间讲理讲不过,就告到官府,官府判谁有理谁便是有理,官府的话在老百姓心里,就算错的也是对的,但老百姓不能和官府讲理,因为官府就是理。这是思想上根深蒂固祖辈相传的理念,官府压榨自己,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甚至让自己死那也是应该的,自己敢忤逆?那是万万不敢想的事情。说到底,还是老百姓的格局太小,就像井底里的青蛙,抬头是望不到什么天空的,更不会有哪只青蛙去想蹦出井口会是什么样子的?就算哪天突然有一只能蹦出井口,也会被苍鹰一口叼走。为什么从古至今历朝历代除了达官贵人,官府特批之人以及某些宗派之外的普通市井小民,是不允许读书识字的?有人敢偷偷的去做这种事情严重的那是要杀头的,他们当然怕的是如果百姓读书,格局便高了,人的思想一提高就会变的难以控制,井里的青蛙如果哪天变成了苍鹰,那原来的苍鹰该何去何从?那些达官贵人找谁去维护自己的利益?当那些听天安命的老百姓开始读书识字,有了自己的思想,便会慢慢摸索到整个王朝之中存在的不公平,这对于皇宫贵族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这些东西,现在的老百姓虽身在其中却是一辈子看不透的,皇宫贵族虽明白,但是他们哪里会去自取灭亡?”
洛凌空看了看路南,摇了摇头:“你当我说醉话吧,估计你也听不懂。”
路南刚醒了八分的酒意,在刚才一饮而尽一碗清酒之后又增了几分醉意,此时他又拿过洛凌空手里的那只碗,把洛凌空没有喝完的一饮而尽,突然间胸腔里感觉意气风发,喝酒突然喝出种豪迈感。
路南开口说道:“你说的这些东西,其实我懂,或许我就是你口里说的那只跳出井口的青蛙,蹦出井口后,然后我就偷偷钻进了石头缝里看着这个世道,所以我没有被苍鹰抓起来,我希望有一天能变成鲲鹏,扫尽天下敢抓青蛙的苍鹰。在二十年前,我刚出生时,正值兵荒马乱渐安,天曌太祖刚刚建国之时,当时官府分田是按户来分的,每户能分到五亩,而我家却只分了两亩,后来大了我才渐渐知道,当时我爹和村长曾发生过口角,在分田之时,那村长在官府面前不知尽了什么谗言,便只给我们了两亩地,我爹气不过,还跑到衙门那里将村长告上公堂,官府哪能不偏袒村长,最终不仅没要来田地反而以污告他人的名义被杖打了二十大板,官府都如此判决了,我爹自然不能再说什么,只得回家忍气吞声。我都忘了在我五岁还是六岁的时候,我娘染疾而终,连她的模样我如今都记不清了,我只依稀记得当时我爹为了给娘治病,村里每家每户都奔走了一遍,甚至连村长家里都咬着牙去了,可是百户人家只有两户肯掏了点钱两借给我爹,所以这些年里我爹一直在跟我说要一辈子记得这两家人帮过我们,即使无以回报也要记在心里一辈子。可是最后还是因为没钱治病,只得眼睁睁看着我娘睡过去再也没有醒来。我还记得那天,大风,我爹背着娘的尸体去下葬,我哥和我跟在后面,风太大,吹的我东倒西歪,路上摔倒了好几次,我看着爹佝偻着背着娘的背影,年幼的我突然感到这个世界的不公平,凭什么穷人一辈子便只是穷人,而富贵人家则世代富贵?我十七岁的时候,我爹去县里,被一人驾马在县道上踏断了腿,还骂我爹不长眼,打了他一鞭子,便扬长而去,后来才知道这是县太爷的公子,没地说理去啊,不是天曌律法有规定在县道上除非有紧急军务不得任何人骑马吗?呵,再后来,就是前一段时间,我爹死在了床上,父母在,不远游,老头死了,我也没了什么牵挂,这才从那小村子里跑了出来。跑出来的头一天我就碰到了包子,在一座道观里,是不是很纳闷现在天曌王朝还有着道观?这个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包子从两岁就住在里面,六岁时她师傅死了,便孤单一人住到了现在,如今她十二岁。她后来解释给我听,说她娘亲,在还是黄花大闺女的时候被县里一富家子弟强掳了去当丫鬟,后来强暴了她,便怀上了包子,这户人家却诬赖是包子她娘勾搭的少爷,便将她毒打一顿赶了出去,走投无路的她回到村里,连姑娘她娘和自家兄弟对她也冷嘲热讽,更别提村里人的故意刁难了,在包子两岁的时候,包子她娘把她带到了道观门口,让包子等她回来,却一去不回,后来才知道这可怜的女子投河自杀了,是道观里的师傅收留了包子,一直养她到六岁,六七年前整个王朝灭道,她师傅也因此而死,从此孤身一人住在道观里,直到前两天我把她领出来。我不知包子她娘犯了什么天孽?落了这么凄惨的下场,我不知道观那师傅善心为怀,又犯了什么罪过?被惨无人道的坑杀。现在这个世道真的是吹嘘中的太平盛世吗?不见得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自古以来,百姓最愚昧百姓最庸俗,但百姓也是最无辜。如果有天我能练就一身武艺,就算不能改变这世道,我也要锄尽天下狗官。”
洛凌空听闻此番话,心底难免震惊于路南的觉悟,但为了缓解比较凝重的气氛,还是开口打趣道:“没想到你这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还能说出这番大道理,实属不易啊,市井小民可没有你这觉悟。”
路南答道:“眼睛可以瞎,但心里不能瞎啊,既然看透了一些他人看不透的东西,不能因为别人看不透,而装作自己也不知道,这才是真的瞎吧,终有一天,我会为自己的爹娘主持当年的公道,替包子死去的娘亲主持当年的公道,甚至如果可能,还要为包子死去的师父主持公道,如果有能耐,便为天下不平之人不平之事主持公道!人生不能行胸怀,虽寿百年,亦为夭。”
听闻此语,洛凌空心里突然掀起惊涛骇浪,对路南突然肃然起敬,正色对路南说道:“如若有那么一天,我会跟你一起,为天下不平之人不平之事主持公道!”
路南活到这么大第一次生出这种壮志凌云的感觉,本该说一些更豪迈的话才能应景,结果却憋出一句:“你这么严肃干嘛,我这种半吊子,这辈子不知道能不能达到那种高度。”
洛凌空听闻哈哈大笑道:“你这臭小子,不管你这辈子能不能行,不过你这个朋友我洛凌空是交定了,就为了你刚才那番话,就值得浮三大白。”
两人一饮而尽,洛凌空随后愣了愣思索片刻说道:“我以前其实也是一个像你口中所说的纨绔子弟,借着家世显赫,在我那一亩三分地里胡作非为,为害乡里,逛青楼喝花酒,一掷千金,看谁不顺眼,便能整死他,每天的乐此不疲。后来我爹让我出门游历,我自以为这游历也不过是游山玩水,便一口答应,临出门时才知道我爹竟不给我一个随从,只说让莹芝跟着我,然后就把我和莹芝赶出了家门。对这我也无所谓,虽然不能带着大队人马耀武扬威了,但自己好歹武功也不差,还不怕走不了这江湖一遭。那时的身手自然不及现在,虽然我有几个相当牛叉轰轰的师傅,但我从小到大从没有真心好好修炼过,师傅们也娇惯我,从没有过强逼着我练功,一切随我,当时出门之时也不过纳体的境界,连炼髓的门槛都还看不到,便夜郎自大。有一次,在一酒楼里看一说书琵琶女长的温婉漂亮,便出言挑逗,却不知蹦出几个多管闲事的不知哪门哪派的江湖好汉,我平时耀武扬威惯了,自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没想到却被他们饱揍了一顿,鼻青脸肿的,莹芝就在旁边坐着看着也不说话也不出手,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把我打完,再眼睁睁的看着我慢悠悠的从地上爬起来,她一言不发,吃饱了喝足了结了账就走。其实莹芝的性子很怪异的,武功又比我高出太多,所以从小我就不敢惹她,但当时看到她这幅云淡风轻的样子,我立马就火了,走出酒楼朝她大吼道:“你为什么不管!”她正眼都没看我一眼,“你一大老爷们让我一女人替你出头?也可以,如果你是像你欺负刚才那位姑娘一样被人欺负了,我自然是会管的,可是你刚才明明是自作自受,你那种恶人行径,我为什么要管?再说了,你这不是没被打死,如果真被打死了,我会背着你的尸体回家的。”我没有反驳,好像也无理反驳。但是经过这么一次,我的心态就变了些,骨子里的嚣张跋扈胡作非为稍微淡了一些。再后来,我们又走到一个地方,在一条街上,有一个小姑娘,八九岁的样子,跪在路旁,卖身葬母,放在以前,对这种事我可能连眼皮也不会翻一下,但是那一次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我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然后我就看到几个恶霸走到那小姑娘身边,向她收所谓的保护费,说这一片地盘是他们罩着的,在这里做买卖?可以,先交钱再说。那小姑娘在那里跪着卖身葬母啊,那群恶霸竟然还向她收保护费!?她自然是拿不出来的,结果被一恶霸一脚踢翻在地,还拿脚往那小姑娘死了的娘亲身上蹭了蹭鞋子上的泥巴。我不知怎的,就愤怒至极,呵呵,其实,我以前为恶一方的时候和这几个恶霸比恐怕犹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当时,我看到这几个恶霸之时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又恼怒又恶心,我上前便把这几人废了。我背起地上的尸体拉着小姑娘的手就走了,我和莹芝帮小姑娘把她娘亲安葬了,请人来给这不知怎么死的女子做了法事。临走之时,我给了这小姑娘一些碎银子,然后转身的时候小姑娘却拉住我的衣服说我帮她葬了她娘亲,那她就把她自己已经卖给我了,做牛做马都愿意。我不知说什么好,我只是把她的手从我衣服上拿开,告诉她不用跟着我,你是自由的了。那天一整天我没有说话,莹芝自然也不会跟我搭话,我们就相默走到了晚上,走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以天为地,以地为床。我就在地上坐着,一场风雨,夜半来袭,我就在雨里坐着,坐了一夜,想了一夜,拂晓时分,风雨初歇,天微微亮的时候,我看到东边山头风雨之后蓬勃欲出的晨光,突然间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那一瞬间,我内庭之中桎梏的元气也有了喷勃而出的感觉,然后一路冲进奇经八脉,四肢百骸,我才体会到,原来这才是炼髓境界的感觉。九个月前,我从关内道离家,走过安北道,东北道,护城道,走过太城,走过淮南道,走进这极武城。这一路,我看过太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故事,从突破入炼髓境界之后,看到不平之事我就会挺身而出,期间不是没有碰到过高手,被人打的逃的入丧家之犬,莹芝从来都是在旁边看着,从未出过手,我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打一路逃一路思索的到了今天。”
洛凌空突然脸色一凝,正色道:“现在我想明白了,我想换一换这世界的规则,我想还世间一个公道,我希望未来的世道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人人有书可读,人人有武可习,凡间似天上,无人再羡仙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