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履薄冰第99章 兔死狐悲涉艰履危103
栗在庭自然明白冯时雨的意思。</p>
地方官吏想使绊子的手段太多了，别的不说，光是修堤坝这件事，真要按流程走……</p>
直白来说，此前若非冯时雨做主，不合规矩地挪用了罚脏银修缮，那恐怕早就毁堤淹田，酿成大灾了。</p>
恰恰这种事，还根本没办法追究谁——大家都是按规矩办事。</p>
毕竟不是陈瑞这种主官，中层官吏，隐于整个体系中，甚至都不会被注意到，想发作都无能为力。</p>
官场上下一旦形成共识，用糜烂一方来胁迫，钦差还真没什么办法。</p>
而说起此事的冯时雨，究竟是什么立场，就不得不让栗在庭警惕了。</p>
前者摇了摇头：“应凤戒备过甚了，我只是劝你，速战速决！”</p>
“拖得太久，就怕夹在中间的老百姓遭罪……唉。”</p>
他再度叹了口气。</p>
百姓在这种时候，变成筹码，实在让人感慨。</p>
栗在庭深深看了冯时雨一眼，不置可否。</p>
他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稚嫩的官场新秀了，怎么听，怎么信，他有自己的判断。</p>
栗在庭再度斟了一杯酒，洒入长江。</p>
不疾不徐开口道：“想早日办结此案，速战速决，也还要仰赖湖广上下与我等同心一力才是。”</p>
他如今占据主动，说起话来游刃有余，想怎么试探都底气十足。</p>
冯时雨颔首，深表认同：“攻伐县衙，火烧钦差这等骇人听闻之事，但凡有官身，谁不同仇敌忾？”</p>
“天使来前，三司衙门跟巡抚衙门就已经查开了，但有丁点嫌疑的，像什么洞庭守备丘侨、巡江指挥陈晓、兵备佥事戢汝止，都统统先斩后奏，逮拿下狱。”</p>
“事涉岳阳王府，湖广上下也不曾有半点退缩，当即便点兵上门。”</p>
“昭昭之心，天人可鉴。”</p>
“但……诸位同僚忧惧钦差无罪而诛，也是人之常情。”</p>
这年头，谁能一点问题没有？</p>
就算不怕你查这个案子，那也有别的案子的忌讳，总不能真的掏心掏肺给钦差看吧？</p>
再加上一上来就打落三司长官乌纱，谁没点想法？</p>
栗在庭终于试探出了冯时雨的意思，不由摇头失笑。</p>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真没办法苛责这位同科，确实也是老成持重之言。</p>
栗在庭也不介意表这个态。</p>
他开口道：“化之也不必试探我了，我可以直言告诉你，你也可以回去转告三司同僚。”</p>
“海御史眼里虽然容不得沙子，但是个做实事的好官。”</p>
“凡与张楚城案无关的，只要别自己找死，我们都不会为难。”</p>
冯时雨听罢，也不再掩饰，长出了一口气，拱手算是谢过。</p>
正事说完。</p>
两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p>
栗在庭好奇撇过头：“化之还有事？”</p>
湖广官场上下，震怖于今日海瑞打落三司长官的威势，特意遣这位同科来拉关系试探态度，还在栗在庭可以忍受的范围。</p>
若是还要得寸进尺，他可就要不顾同科情谊，翻脸不认人了。</p>
好在冯时雨并未说出什么让他翻脸的话。</p>
反而是面露哀戚，开口道：“张厘卿与我也是同科一场，见到应凤对酌独祭，哪能没有半点感怀。”</p>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兔死狐悲，为官艰难啊！”</p>
这就是单纯祭奠的意思了。</p>
栗在庭默然。</p>
嘴里反复咀嚼起“兔死狐悲、为官艰难”八个字。</p>
要论兔死狐悲，恐怕没有人比他更加感同身受了。</p>
他与张楚城同科同道，又极受高仪影响。</p>
二人一心立志，想要功成名就，想要在大明朝的史书上，留在浓墨重彩的一笔。</p>
尤其是……当初他二人被高仪荐给皇帝，又听到高仪将皇帝吹到天上去的时候。</p>
两人脑海中不知道闪过多少明君贤臣，流传后世的想法。</p>
以为一切故事都会像青史上那些故事一样——皇帝贤明用人，臣下忠恳任事，就能革故鼎新，就能再造大明。他们也能名垂青史。</p>
直到这一年里，栗在庭所见证的，所经历的，渐渐让他感受了什么叫行路艰难……</p>
财帛腐化他的家人。</p>
乡党动摇他的立场。</p>
流言诽谤他的名声。</p>
下属抵触他的政令。</p>
数之不尽。</p>
如此种种也就罢了。</p>
千般艰辛，万般困苦，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负重前行，心志坚定了。</p>
直到，他听到了张楚城的死讯。</p>
这位同窗同科同道，似乎在用性命向他呐喊，革故鼎新，是真的要死很多人的！</p>
你死我活，不死不休！</p>
今日是他张楚城，明日也可能就是他栗在庭！</p>
想到这里，栗在庭已经忍不住喉头蠕动，视线略微恍惚。</p>
栗在庭突然抄起酒壶，站起身来，仰头对壶牛饮！</p>
江风吹过，栗在庭头发略显凌乱，酒水一半入口，一半顺着脖颈淌下，沾湿了衣襟。</p>
他狂饮一大口，对着长江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p>
前路如此艰难，他却如此无能。</p>
南直隶的盐政，他只能摇旗呐喊；西北的边患，他一窍不通；晋党的串联，他无能为力。</p>
甚至于他与张楚城通信，说起湖广问题时，他还觉得无论什么沉疴痼疾，一道诏令下去，就能传檄而定。</p>
一旁冯时雨受此感染，略有动容。</p>
李太白的行路难啊……</p>
栗在庭一句出口，冯时雨立刻明白，这位同科，是共鸣了那句“为官艰难”。</p>
于上，才能不足。</p>
于友，天人两隔。</p>
于己，寸功未建。</p>
如此心态他冯时雨感受可比栗在庭深多了，这就是当初他被贬谪之后，夜夜辗转反侧，咂摸出来的四个字。</p>
在中枢，只觉得波诡云谲，权谋交织，难以招架。</p>
贬地方，则满眼沉疴痼疾，百姓困苦，束手无策。</p>
为官艰难，为官艰难啊！</p>
冯时雨站起身来，欲言又止。</p>
栗在庭尽显士大夫狂狷，声音越来越大：“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p>
他曾经还愤懑过，为什么同为一科进士，沈一贯、何维椅这些三甲靠末，凭什么能选庶吉士，列为宰辅之储，而他栗在庭居于前列却不行？</p>
一度自负于才华，认为沈一贯之流，不过是乡党提携罢了，而他栗在庭才是沧海遗珠，怀才不遇。</p>
但真当他等到这个施展抱负的机会，身为天子近臣后，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幼稚无能，见识可笑。</p>
如今一句兔死狐悲，他恍惚从张楚城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下场。</p>
一句为官艰难，更让他意识到，太弱了，他还是太弱了！</p>
身后的锦衣卫有些紧张地靠近几步，生怕某位严嵩再世喝多了，失足坠江。</p>
多歧路……冯时雨咀嚼着这个词，神色复杂。</p>
他有心劝慰，嘴巴微张，最后还是化为了一声叹息。</p>
冯时雨默默将举起酒壶，倾尽江河，喃喃道：“应凤，仕途上，你会走得比我们都远，前途阻且长，缓行罢……”</p>
栗在庭念完方才一句，顿了好久。</p>
此时听罢冯时雨的话，摇了摇头：“夸父逐日，力竭而死，道路太长，我未必有力走到。”</p>
同科三人，一人阴阳相隔，一个遭受贬谪。</p>
正是如此，才有一句为官艰难。</p>
唯一还在前行的栗在庭，更是恐惧于自己才能不足。</p>
冯时雨摇了摇头：“你才三十八……”</p>
说罢，他便不再言语。</p>
栗在庭一怔，旋即明白冯时雨的意思，他拿起酒壶，想再饮一口。</p>
想起明日还有正事，又停住了。</p>
转而又想洒给张楚城，却又怕酒水太多，惊扰了逝者。</p>
再度沉默良久。</p>
栗在庭突然笑道：“化知果然是百尺竿头，令我刮目相看。”</p>
他还记得，此前的冯时雨，泄泄沓沓，言之无物，被皇帝厌恶。</p>
如今出知地方半年都没有，竟然句句直指人心。</p>
栗在庭受一句点拨，迎上冯时雨的目光，点了点头，喃喃道：“是啊，我才三十八！”</p>
“阁臣授道于我，圣上宠幸于我，就连岁月也钟爱我……”</p>
栗在庭言语之间越发认真：“往后的路，我自要走给张厘卿看！”</p>
他张开双臂，敞开胸怀。</p>
对着长江，高声吟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p>
既见前路艰难，却也一往无前！</p>
朝廷上下都说他是严嵩再世，谄媚于上不择手段。</p>
那他更要让这些人看看，什么叫刮目相看，什么叫出将入相！</p>
他除了摇旗呐喊、隔岸观火之外，他也可以运筹帷幄、赴汤蹈火！</p>
栗在庭将酒壶一把掼在了冯时雨怀里，转身离开，头也不回道：“大家同科一场，化之既然兔死狐悲，心有戚戚……”</p>
他神色逐渐狠戾，咬牙切齿：“那便看我杀个人头滚滚，好好祭奠他的在天之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