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汉第二百三十四章 暴乱
光和六年,八月十日,鄄县。 此时鄄县的城头早已换上了太平道的杏黄大旗,原先汉氏的旗帜成了泰山军又一个收藏。 自七月月围城,鄄县在外无援兵,内无士伍的情况下,终于扛不住了,选择了向城外的董访投降了。 从泰山军五月分兵以来,董访军团在鄄城、廪丘二县乡野开始建立根据地,到现在终于算有所成就了。廪丘县是在六月就被攻破了,而鄄城因为有一条连接大河到巨野泽的水道,穿城而过。鄄城也依靠这条水道,从济阴郡获得源源不断的补给,一直坚持到现在。要不是后来董访在这条水道的南段布满木栅栏堵塞了补给道,这鄄县指不定能坚持到多久呢。 从各地派下去的分田吏已经陆续将最近的分田结果送了上来。喜忧参半吧!不少坞壁的豪强因为前车之鉴,实力薄弱,直接选择了向分田队献田的方式来免祸。 献田这方法很好,毕竟不沾血,很多分田吏心里也倾向于这种方法,他们也是人,看那些个哭得死去活来的乡豪们积极悔过,他们也心软。反正最后的结果差不多,地都收上来了。所以分田吏鼓励甚至强迫乡豪们用献田的方式来交出田地。 本来董访也觉得这个方法好。在泰山军日久,他当然知道分田对黄天事业的重要性。毫无疑问,土地是所有黔首最在乎的东西,它就是所有人的衣食之源。在过去,正是因为黔首只占有少量,甚至没有土地,才造成他们长期贫困,只能沦落为附佣。所以,泰山军只要能帮助广大黔首们满足对土地的渴望,那就能获得他们的拥戴,而泰山军就能在乡野占住脚跟。 现实也确实如此,凡是分了田的坞壁、丘落,都成了泰山军的帮手。汉军在乡野根本没有立足之地。也正是靠这个,仅仅才两个月,董访军团就在鄄城、廪丘两县扎了根。 此外,作为一个儒士,董访内心是有让耕者有其田的理想的,而泰山军所做的,正是行正道。但他心里还是觉得,相比于暴力分田,用和平的方式从乡豪手中得到土地,也不是不可以。黔首获得土地能活了,而乡豪们老实交出土地,也能活了。这不是蛮好的嘛? 虽然过去分田过程中,按照章程是一定要抓典型公审,吊死的。但董访觉得政策这种事本来就需要根据不同形式去调整。 就好比现在实行的土地政策,董访知道的就有几个变化。最早泰山军在分田上,是没收一切土地,包括了自耕农。那会薛氏壁、泰山地区的时候没什么自耕农,所以没什么问题。但后来在来芜地区分田后,此地就有大量的自耕农,按过去那么分的话,显然让泰山军成了这些人的敌人。所以,当时的政策紧急调整,变成只分乡豪和族田。 还有之前渠魁实验的合作农庄,也取得了不小的收成,但最后还是被渠魁停止了。 为什么?就是因为合作农庄的地是泰山军的,他们这些人在这地上干的再好,和过去给乡豪们做庸附有什么分别呢?然后这事就被暂时搁置了。 所以,在董访看来,现在他用让地主献田的方式获得土地也是一种应势利导。 但在辅助董访处理鄄城、廪丘分田事宜的主祭高升看来,这事不对。 虽然高升加入泰山军要比董访晚,但他看出了渠帅坚定要分地的深层目的,就是要和乡豪们争夺广大的乡野黔首。 原先泰山军争取黔首的方式就是分田。但乡豪们的献田反倒像是他们在恩赐黔首的。 之前泰山军宣传的是乡豪们巧取豪夺黔首们的土地,然后他们就可以用清算、公审的方式,正义的夺取土地,用来补偿黔首。但现在乡豪们献田反倒成了道德高尚的。现在,黔首们没过去对乡豪的鄙夷,反倒觉得亏欠。 还有的就是,这些过去武断乡野的乡豪们虽然献了土地,但凭借过去的信息、威望、完全可以在顺利拿回来。 就高升自己下去了解的,不少原先献田出去的乡豪,通过私底下恐吓、操控乡间舆论,又偷偷逼着那些黔首将土地还给了他们。这样的分田,还有什么用? 当然最重要的,也是他和董访强调的: “这些乡豪不死,那聚落到底是听咱们的,还是听那些乡豪的。” 总之,高升自己很坚决,这事一定要见血,一定要结仇,这样黔首才会跟泰山军走。 高升其实自己也是豪强子弟出身,但这人到底有点酷吏的味道,非常懂铁血手段的重要性。甚至,为了斩断乡豪在乡野的道德优势,其人亲自操笔,写了首歌谣,让老营的那些黄巾郎们到乡野唱。 黄巾郎就是张冲吩咐董访从老营中上少年郎拣选的郎军,教习文字,武艺,是泰山军之后备储才。 这些黄巾郎到了乡野,尤爱到地头上对着劳作的黔首们唱: “何是黑?豪强贪心地头土。何是白?豪强广厦黔首骨。何是赤?豪强绶带黔首血。何是黄?豪强钱谷黔首脸。” 但对于高升的提醒,董访不以为意,反问道: “你我不也是豪强子弟,现在不也入了太平道?你我可以,那些乡豪有何不可以。” 见董访执意如此,高升劝不动,只能让那些黄巾郎更多的下乡野,试图用宣传的方式,激发黔首们的意识。 所以,八月十日这天,杨娃子和杨狗生带着八个伙伴又一次下了乡。这一次,他们要去的就是焦用负责分田的韩氏里。他们要到那里,再一次唱乡谣。 时为八月,已经入秋。 杨娃子带着黄巾郎走在官道上,汗涔涔的,但兴致都很高。道两边的田垄上已经满是忙碌农夫。有人家种的是麦子的,这会正喜笑颜开收割着。但大多数的,都正埋头在自家地种着粟、糜。有些自己开出菜田的,也捎带种些芜菁、大葱。没这两东西,他们兖州人吃饭都得劲。 杨娃子等人看着这番忙碌,浑身是劲。 想当年,他们的父辈也是这样安心富足,但都是那贪吏和乡豪联手巧取豪夺,他们的父辈只能加入太平道互保。最后父亲都死在了四月那场起义中。 而这一次,杨娃子等人就要守护这片净土。 ------- 杨娃子等人走了一上午,终于赶到了韩氏壁。 他们刚要找焦用,听他的安排,就听门外的老叟说,焦队将带着护田兵去抓人了。 仔细一打听,原来附近两个宗族在为了水、械斗。 鄄城民风彪悍,各宗族依旧保持着聚族而居的传统。秦汉以来,为了扩大政府统治能力,普遍都对地方实行分家。大族拆小族,小族拆小户。但鄄城地区又不同,因为此地为黄泛区。本朝几次大河变道泛滥,此地都受了大灾。 有大灾,自然就容易聚族而保,小门小户根本没能力躲过天灾和后面的人祸。泰山军在此地区分田的时候,就遇到过这个问题,只不过那时候这些宗族内部也是矛盾重重,分田队们利用这些矛盾,拉一批、斗一批,倒是问题不大。 但是一旦遇到宗族与宗族之间的斗争,就比如夺水,这些宗族就会突然团结起来,甚至绕开各自坞壁的护田队,直接组织起来。他们以宗族辈分为纽带直接结成队,手拿大棒犁耙就能和别族私斗。 之前,高升就传信给各屯壁的队头,让各自多小心宗族之间爆发的大规模的私斗。众人都得令,虽有意识但也没当太多事。 但谁也没想到,一场席卷整个鄄城的暴乱就从这一场小小的争水开始了。 起先争斗是从韩氏壁边上两个壁发生的,他们都在一条沟渠附近。这沟渠是从从大河支流穿凿过来的,虽然水量不大,但也是够附近灌既生活了。上游这个壁呢,孙姓,下游的壁呢,赵姓。 虽然这水够用,但孙姓在上游霸道惯了,几次围栏断水。之所以能如此蛮横,就是因为当年主持修建此沟渠的官吏就是孙氏的老祖,是以孙氏天然认为这条沟渠属于他们。但孙姓这边常断水,下游的赵氏就不乐意了。几代下来,两族为了这沟渠搭进去多少命。 八月九日,深夜,两族终于爆发了惨烈的械斗。 这一天白日,孙氏再一次堵塞了沟渠。但晚上,刚收完麦的赵氏就在月色朦胧中冲入了沟渠,不仅将拥塞沟渠的土石全部扒掉,就连守水的孙氏族人都被打了一顿。 但谁也没料到,这人死了。 第二日白日,孙氏就知道了此事,群情激奋下,七十多个精壮在孙氏壁的族长带领直接杀到了赵氏壁,直接杀了三人。 说起这孙氏壁的族长,其人本来就是要被入驻的分田队树立为典型的。但就因为这人机警,提前将田土献给了泰山军,最后不仅其家安然无恙,自己还因为老于田事,被分田队给吸纳了。 孙氏的队伍见杀了人,也都害怕,就撤了回去。但在路上就被后面追上的赵氏人给拦住了。之后双方都杀出了血性,混斗半个时辰,死了十来人,人人带伤,只得各自回去。 本来这事虽然严重但依旧还只是孙氏和赵氏之间的事情。但孙氏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一只不知道的队伍直接袭杀了赵氏溃退的族人。 四十多人都被杀了干净。 随后谣言四起,鄄县到处在传,泰山贼要抓大伙去和汉军拼命,凡是发现跑的,统统被杀光了,那尸体都堵住了大河,那个惨啊。还有不少人说这些太平道偷孩子,用这个去祭祀他们的黄天。还有谣言说,这些太平道徒会邪术,得罪他们的,都被他们用符纸给咒死了。 这些谣言就是突然出现的,直搞得人心惶惶。一些有心为泰山军解释的,但也不知道怎么说,因为最近确实丢了不少孩子,甚至有些聚落整个丘的人突然就暴毙,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人说,他们就是得罪了一个泰山军的小将,然后就被咒死了。 各地的护田兵队头都是前横撞队的人,立马意识到事情不对劲,连忙集兵要去捉拿那孙氏的族长。 但这人也死了,死在了孙氏的护田队将家里。这下子,孙氏的族人们在有心人的蛊惑下,冲撞了护田队。 说实话,对于泰山军这些外来户,所有人都报着警觉。他们说着另一种语言,有和他们截然不同的打扮,甚至一来就将一些他们认为非常低贱的人提拔起来。那些好吃懒做的,就靠着巴结这些泰山军,就骑在他们头上了。 总之,愤满早在,这一刻只是爆发。 同时,族内的这些长者也在边上撺掇,他们说: “这些妖贼没来前,我们孙氏壁多安详,哪像现在多灾多难。” “那些妖贼分给你们的地,是他们分的吗?那是咱们看族人大伙艰苦,送的。和那些妖贼有什么关系?” “这些妖贼造反,跟着他们就是死路一条。只要我们打倒他们,不光原先分好的地是你们的,就连朝廷也会嘉奖我们。” “族人们,都和我起来,跟这些妖贼干,为老族长报仇啊!” 这句话,点燃了孙氏族人的怒火,他们男女老少一起出动,举着大棒、锄头呼啸而来。 原本要镇压暴乱的护田兵这会也放弃了对抗。 说到底,这些护田兵两个月前也是孙氏的族人。面对宗族的强大压力,即便不倒戈,也是退到了一边,不敢对抗。 最后主持孙氏壁工作的分田队和护田兵队将全都被石头砸死。其尸体被挂在了孙氏壁外的老槐树上,脖子上被挂着: “妖贼,该死!” 同样的情况,在鄄县各地都在发生。暴起的乱民冲撞公所,残杀泰山军的分田队和队头。 回报的探马将各地的情况源源不断送入鄄城。 这时候,董访、高升终于意识到,事情坏了,有人在背后搞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