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白云传第10章 临阵
不知何时,天上又落起雪。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石阶,行过山岩,行过薄冰,行过浊雪。 那老者闭目坐于老槐之侧,静默如初。 “景明,小湄,你们来了。” 顾见春恍惚一瞬,还道是多年前的那个槐花纷飞的春日再现。 “师兄,今日师父又要考验所学,你可有信心赢我?” “当然了…” “啊?你是不是趁我睡觉的时候,偷偷练功了?” “怎么会?” “那你这次让让我好不好?” “你该不会就是想赢了我,然后让我给你讲那个故事吧?” “嘿嘿,不要那么聪明嘛……” “我会全力以赴,小湄也一样吧?” “那当然——” “每一次都是全力以赴。” 仿佛一切都如他们年少时那样,区别只是,老者变得更为苍老,而他们两个,却长得同那树干一般高了。 ——如果一切都不曾变过,该有多好? “师父。” 顾见春冲着老者躬身行礼。 他知晓,师父这次召他二人前来,乃是为了昨日所说的沧浪剑与皇陵之事。只不过此时真正看见了师父,他心中却隐约惴然。 究其缘由,或许是上次老者离开之时,那面色太过沉峻。亦或是方才来时,身后的少女那安静乖觉的模样。 前一刻,她还在歇斯底里地发怒,而后一刻,在听到那少年的话语后,她却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仿佛对于师父要说的话,她早已了然于心。 仿佛对此处要发生的事,她必须整顿心绪。 ——怎么会呢? 顾见春自嘲多心。他不是没有猜测过小湄忽而回到栖梧山的缘由。只不过,不论是何种理由,他都不敢妄下定论。他下意识地避免猜度小湄的心思,因为自己上一次在黛州对她有所怀疑之时,就令本就敏感而多疑的她不告而别。 其实一切有机会说清楚的,不是么? 他也并非觉得她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迫使自己相信她。 ——迫使自己不去在意那些细节。 ——她是自小就看着长大的师妹,自己怎么能怀疑她呢? 兴许她就是想回栖梧山了,仅此而已。无论如何,他不愿怀疑少女此行的目的。换言之,他是想等对方亲口告诉他。 ——兴许借苏决明的话来说,这叫“不见棺材不落泪”。 正因如此,看见她那忽而平静的目光,一切就好像暴风雪之前的阴翳,寂静而不祥。 “既然来了,为师便长话短说吧。” 紫衣少女静静伫立在一旁,不同于顾见春与苏决明见到老者时的恭敬拘谨,她的言行,更像是一种…… 孤傲与自若。 老者瞥了她一眼,却并未多言,只是接着说道: “沧浪剑,乃是我栖梧山代代相传的至宝。此剑独一,世代由栖梧山的主人保管。如今到为师,已传至。” “……”夜来闻言,默然垂首。 至此,她未曾看过身旁的男人一眼。 “。 ——他怎么会想不到,若是真心实意想回栖梧山,少女又为何要抛下他,选择独自前来? 其实她并非是想回来,而是不得不回来。正巧自己带着青山剑,明晃晃地将这机会送到了她面前。所以从来不是什么报仇雪恨,也并非什么积怨已深,她带着剑回来,不过是想与师父讨另一把剑而已。至于自己会不会回来,又会如何抉择,从来就不在她的计算之中。 因为对她而言,一个武功尽失的“故人”,甚至还比不上他手中那把青山剑。 ——那么一切是从何时开始计划的呢?实则她一早就在算计那夺剑之举了么? 不…不对,他不信,因为在那之前,对方并不知晓师父与沧浪剑的关系,而促使她下定决心,夺剑而去的,应当是那谢景之才对。 此时此刻,他反倒恨自己能如此清醒,甚至还能分明地看出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就好像…一定要为她的行径寻得什么合适的理由才甘心。 实则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若是像世人所传,将她视为恶人,一切都顺理成章不是么? ——可他偏偏心有不甘。 ——那么…今晨那些剖心之谈,前日醉酒时的汹涌情愫,还有更早之时,在自己怀中落下的泪,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君意难违,好一个君意难违…… 老者得到答案,便不追问,转而看向爱徒。 “景明,那么你呢?” 思绪到此为止。 顾见春闭了闭眼,须臾,却叹了一口气。 “——景明只为救人。” 他想,他已经足够明白了。 今日这一战,终究避无可避。 “那便开始吧。” 老者跟着叹息道。 …… “——是不是很惊讶?” 夜来浅笑吟吟,若非他二人分立于一端,各自握着剑,顾见春几乎要以为他们正如小时候一般,闲坐于庭,言笑晏晏。 “——我以为,你会猜到的,结果没想到你还是那么笨。” 夜来偏了偏头,有些顽劣地笑道。 “小湄,你知晓我不会对你出手,如今的我,也没有还手之力。”顾见春叹息一声,“你我…非动手不可么?” “咦?你若是不想打,大可以认输啊?”夜来抚了抚手中木剑,细细感受那刀劈斧凿的纹路——她的确有些托大,不知这区区木剑,能将霜华诀的威力用至几成? 亦或是说,这区区木剑,能撑到几时? “你认输,我带着剑离去。你我桥归桥,路归路,死生不复见,自当是皆大欢喜。” “是么?小湄,既是皆大欢喜,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为什么一副要哭了的模样呢?” “我自然是因为难过才哭的。”夜来眨了眨眼,努力笑道,“因为我马上就要杀了你,提前为我的好师兄难过一二。” “我不会认输的。”顾见春沉声道。 “——那样正好。那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了你。” 夜来停下了拭剑的动作,实则这木剑本无所谓趁不趁手。 她忽然正色,端端正正地竖着剑柄,秉然而立。 “师兄,请赐教。” 顾见春怔了一怔,下意识一如少年时那般抱拳回礼,可那声“请”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此剑论胜负,也论生死。 下一刻,一阵狂风拂面,夜来足尖一点,如同霜花一般顷刻袭来。 他躲闪不及,只得将剑拦于胸前命脉,“砰”地一声,那木剑之锋正正抵于他心口,生死之间,只隔着一柄未出鞘的青色宝剑。 身形迟滞一瞬,便轰然倾退而去。他挡下了这一招,却挡不住那剑招之中的凌厉内劲,在那雪地之中狼狈滚了几滚,才堪堪卸去这劲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