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1/2)

作者:万象森罗.

欢喜吟二十一

除夕夜的家宴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我酒足饭饱之后,在慈宁宫配着太皇太后守岁,看着紫禁城宫灯长明,困意来袭便喝茶醒神。

“澜丫头,哀家有些饿了。”

“臣妾已给您备下了豆腐皮包子。”

“什么馅儿?”

“是京酱里脊肉丝,香味醇厚,酥软可口。”

“这会子不吃肉。”

“还有鸡髓笋,臣妾敲了很多鸡腿骨,才得出小半碗骨髓。”

“不是荤的便是太清淡。”

我正好想起《本草纲目拾遗》中称:冬日掘取老藕,捣汁澄粉,干之,以刀削片,洁白如鹤羽,入食品。

先以冷水少许调匀,次以滚水冲入,即凝结如胶,色如红玉可爱,加白糖霜掺食,大能营胃生津。

“延禧宫有新捣出来的藕粉,臣妾给您做藕粉桂糖蒸糕,如何?”

“这个倒是不错,只怕要多费时间。”

“臣妾做许过多次了,熟能生巧,两刻钟便成了。”

……

康熙十八年正月初三。

时光静若无声,有一阵冷洌的风从窗棂溜进,掠过面颊,有轻微到不易察觉的疼痛。

过些时候玄烨前来看望我,灵雲很快端来了鹿茸清茶。

此茶制作不易,先用清茶煮沸鹿茸,然后用高汤、枸杞子、灵芝,再配整只鸽子煮一个晚上,喝起来鲜美不油腻,又能够提神。

我想了想道:“今日雪这样大,你用了午膳再走,可好?”

玄烨早已遣开众人,拥着我融融一笑,道:“焓儿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还要在这里睡一觉呢,下午再回乾清宫。”

闲话半日,闻得他道:“焚香、品茗、听雨、赏雪、侯月、酌酒、莳花、寻幽、抚琴,此乃古人九雅,雅不在乎事情,而在乎心境矣。”

我取来九霄环佩琴,此琴为唐朝所制,琴音十分特别,可高雅又可豪迈,即使琴技不高之人,也是可弹奏出美妙的曲子。

正所谓,霭霭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苍海老龙吟。

手一挥拨了个满弦,灵动的十指上下翻飞,琴音从指间倾泻而出,宛若春风,愈来愈柔和,像是一对妙龄姐妹在花树下的轻声细语。

这个时候已是午时,小厨房里有刚宰好的新鲜嫩鸡,于是我决定做蜜辣烤鸡。

嫩鸡对半切开后取出内脏与血液,洗干净用竹竿串好,将辣辣的酱料涂抹在鸡皮上,放在火上烘烤。

接着用三只绑在一起的新毛笔蘸着蜂蜜一遍一遍往上刷,直至皮肉都呈现金色,外面薄薄一层油。

一口啃下去,外皮酥脆,肉与脆皮之间还有薄薄的一层绵软肥肉,却肥而不腻,最妙是那层辣酱与蜂蜜,酱是辣的,蜜是甜的,微微有些辣,又微微有些甜,一辣一甜,混合得恰到好处。

恰巧玄烨带来了屠苏酒,酒酿配着烤鸡,真真妙极。

此酒是在春节时饮用,故又名岁酒,屠苏是一种房屋,因为是在这种房子里酿的酒,所以称为屠苏酒。

据说屠苏酒是汉末名医华佗创制而成的,其配方为大黄、白术、桂枝、防风、花椒、乌头、附子等中药入酒中浸制而成。

很快小厨房又做好了板栗牛腩粥,另有五荤六素,摆了满满一桌子:麻油凉拌熏肉丝、蟹柳蒸蛋、野鸡瓜齑、陈皮红茶排骨、陈皮元宝虾、东坡豆腐、白萝卜丝煎饼、鸡汁土豆、拔丝芋头、烧藕丸、素火腿。

“千年人参,百年陈皮,太皇太后赏赐的广东新会陈皮真真极好。”我给玄烨夹了陈皮红茶排骨,自个儿也是吃了几块,甚是满足,又剥着陈皮元宝虾,喜孜孜道,“倪霜喜欢老鸭汤,明日请她过来用午膳,到时候让小厨房提前备下,再加上陈皮与冬瓜一起熬制。”

玄烨赞同,又笑道:“我在炭盆里煨了几个红薯,等一会儿便可吃了。”

窗外的鹅毛大雪不停地飘落,而我与玄烨在室内吃着热腾腾的菜品,心底的暖意仿佛是锦绣凝香的桃花,迎着春风一树一树盛开到极致,浑然不觉寒意。

……

康熙十七年正月初五。

晚间时分,灵雲用老山姜熬水,我先熏着热气,待不滚烫了再用来浸泡,垂着眼帘看铜盆中一双脚,心中美滋滋。

冬至之后,每日睡前用姜水泡脚,这是同太皇太后那儿学来的,而我把生姜换成老山姜,效果更好,浸泡的时候热辣辣的,哪怕擦干了,都是暖烘烘的。

过些时候听闻一则消息,卿贵妃的贴身侍女碧言在端嫔与其养子十二阿哥的膳食中下药,虽然及时看了太医,端嫔无大碍,可十二阿哥却高热不退,浑身滚烫,以致傍晚薨世了。

碧言罪不可赦,被玄烨下令杖弊,卿贵妃身为其主子受到牵连,不仅降为妃位,还褫夺封号。

落樱殿外种植了成片的龙鳞竹,深夜的寒风卷过,贴着竹叶沙沙作响,仿佛无数浪潮拍打在心头。

“嫔妃被褫夺封号是极大的耻辱,比降级还要严重。皇上虽是长情之人,此番却事关皇家子嗣,若不重重惩罚,难以平定人心。”我神色平淡,摸着深蓝色寝衣的袖口,用竹灰色丝线绣满了蜜蜂与蝴蝶,哪种暗沉沉的颜色,蜂蝶仿佛飞不起来。

秋语疑惑道:“碧言是佟妃的陪嫁侍女,按理说,不该轻易叛变。”

碧言此举,无非三则缘故。

一则,是被人利用,进了借刀杀人的局;二则,她有把柄被人抓了去,怕连累家人,不得不听从;三则,她心中有难言之隐,生了求死之心,却因怨上佟妃,死都要狠狠踩她一脚。

水已经逐渐变温,拒绝灵雲为我擦脚,接过她递来的软帕,自己擦干了,将心中所想道出。

冬日夜里的天空没有星子,庭院里有无数绢纱宫灯,一盏一盏地亮着,偶尔有一两盏被风扑灭了,很快又被小太监们点燃,照亮无边的黑暗。

我站在走廊里看着,默默无言,忽然有厚实的温暖披在肩上,低头一看,是墨紫色纳绣雪白牡丹的狐貂斗篷。

灵雲侍立在侧,道:“虽然立春了,可夜里还是寒气深重,娘娘别冻着。”

……

翌日更衣时听得秋语说起,皇太后去了一趟乾清宫,宫人们议论纷纷,说是皇太后前去为佟妃进言了。

殿阁中四面帷帘高高卷起,晨光细微迷离,落樱殿前两株馨口腊梅开得铺天盖地,花丰叶茂,柔枝绰约,花朵如黄中带紫的锦缎,缕缕香气由殿外缓缓溢进,浓郁甘馥如美酒,令人直欲醉去。

“皇太后一向关爱佟妃,依奴婢愚见,皇太后此次,怕是真的是去劝告的。”秋语秋语为我穿戴浅紫色绣鹊衔瑞福丝绸旗装,眼底有细碎的光刺幽幽地晃着,沉浮不定。

我不解道:“佟妃是皇上生母孝康章皇后的亲侄女,而孝康章皇后与如今的皇太后是闺中密友,可皇太后再爱屋及乌,佟妃也是要自己争气才行呢。”

秋语答道:“皇太后的喉疾是佟妃每日牵挂之事,春天熬银杏百合,秋天蒸川贝白梨,悉心照料了许多年。”

“她如此孝顺,难怪能博得皇太后欢心。”我淡淡一笑,不以为意,“皇上虽说宠爱她,却是稳重之人,当初给她的惩处,定是深思熟虑过的。若因皇太后的苦口婆心,便要心思飘摇,那便不是爱新觉罗-玄烨了。”

秋语急忙扫了一眼外室,确信无人,轻声道:“帝王名讳,万万不可直称。”

我穿戴上浅橙色绣团蝶蹙金的一斗珠坎肩,这是用未出生的胎羊皮制成的,因卷毛如一粒一粒的珠子,故名“一斗珠”,穿在身上十分轻柔暖和。

心下想着玄烨耳中听不得这样的闲言碎语,于是道:“姑姑吩咐下去,不许宫人再议论,若有违者,直接送进慎刑司。”

秋语眸中一亮,沉郁之色渐渐褪去,有了朦胧的光芒,仿佛小小的烛火照耀着无边夜色,旋身出了落樱殿。

即便我下了令,但流言到底先一步传到承乾宫,佟妃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日日献上自己所做的吃食及绣品,但玄烨只是尽数收下,并不过问她的情况,因此海月清辉琴哀彻长夜,绵绵无绝。

她此举却是落了僖嫔一句笑话:“真以为琴声能招来人么?连人都不配了,还在那儿徐娘半老自作多情。”

我纳闷,僖嫔与玄烨是同一年生的,分明大了佟妃一岁,话却是这般说。

……

康熙十八年正月十九。

彼日我到达承乾宫时,佟妃正在瑶仙殿内梳妆。

小两把头上插戴了簪子,那是鎏金嵌珠宝葫芦蝈蝈,两侧各有金累丝大小葫芦两只,其中一只大葫芦,上嵌红宝下嵌碧玺,另一只大葫芦内填缉米珠,小葫芦则是点翠嵌珍珠。

心下感慨,佟妃极其钟爱点翠,故而玄烨早年命人打造了九十九支玉簪金钗,虽风格各异却自成一套,在封她为卿妃那一日相赠,如今她虽然落魄却依旧佩戴。

再看看衣着,雪青色丝绸旗装,彩绣十团狮子绣球,外头的氅衣则为米黄色,用米珠遍绣千叶菊花,又云母与水晶零星点缀,在月光下折出一线一线的晶莹透亮。

我在庭院中站定,她很快便发现了我,目光微微一凛,步伐虚浮地走出来,面无表情道:“你是来看本宫笑话的么?”

我默默不语,只凝眸观察,她的神色淡淡的,似乎是平静无波,可是那平静下面竟让我感觉有着像海潮般汹涌着难言的哀伤,仿佛收了羽翼不能飞舞的蝴蝶。

我慢慢道:“皇上说了坦白从宽,只要你承认自己指使碧言谋害十二阿哥,他便恢复你的封号。”

“本宫说过,没做过就是没做过!用不着你在这儿惺惺作态。”佟妃的眼神变得犀利而尖锐,脸上有凄清的寒意。

我看着这样的她,仿佛一捧春雪,美得短暂,瞬间便能化去,有近乎支离破碎的脆弱感,像是秋夜白露,却不知会在何时,倏然被阳光蒸发,消逝不见。

“本宫与皇上是表兄妹,一同在皇宫中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这个世上,除了太皇太后与仁孝皇后赫舍里氏,便属本宫对皇上最为了解,他喜爱的食物,喜爱的衣裳,喜爱的瓷器,喜爱的茶叶,甚至是喜爱的酒盏,本宫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佟嘉宜轻轻地笑了,语气里含着温柔的怅惘,如乳燕般呢喃,仿佛在诉说着一个甜蜜的梦境,“本宫自幼便对皇上心生爱慕,一直以来的心愿便是能够成为他的女人,哪怕只是一个妃子也是罢。皇上说,他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仁孝皇后,那是他的结发妻子,他永生不忘,可皇上也是说了,他对本宫的情谊比对仁孝皇后多上许多,他最心爱的人,一直都是本宫。”天气寒冷,说话时有温热的白气从她的嘴角溢出,衬得她的容颜有说不清的酸楚,“三年一度的选秀,是本宫生平最讨厌的日子,本宫知道,自古以来,帝王身边,从来不乏各有千秋的花朵,可本宫于心不甘呐!”她容颜因不甘而变得有些狰狞,“只要是令皇上对本宫的宠爱变少的女子,都得死!”

我淡淡道:“后宫不可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这句话说给佟妃听,更是说给自己听。

“本宫与皇上相识的时间比你早那么多年!皇上对你只是一时兴致罢了。”佟嘉宜声音清冷如冰珠,却带着浓浓笑意,入耳又甜又滑,直叫人沉溺其中,只是后一句的语气隐隐是有气无力。

我心平气和道:“爱情的重量与深度,是不会被时间长短或身世而左右的,也是不会因对方的逝世而变淡。”

“为什么皇上可以如此宠你?为你揭红盖头,连宫规都无视!而本宫却不可以!”佟妃神情似乎是奔溃了,容颜仿佛被风雪冰冻,变得仿佛要破碎一般,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我已经转身准备回去,哪怕佟妃几近咆哮的怒吼,只继续走远,冷冷道:“你不是我。”

……

转眼到了二月里,雪连绵无尽地下着,自元宵夜宴到今日,绵延近一个多月,日日都有雪子纷纷,潮湿而黏腻。

彼日我去给皇太后请安,昭仁殿内的步步织锦摘窗皆换了明纸,轻淡如烟雾,清薄如云霞,寒风吹得那窗纱微微鼓起。

清冷的雪光透过,极淡的木兰青更为飘渺,仿佛上好的青花瓷薄薄的釉色,又仿佛十五清透的月色,映得殿中比外头敞亮许多。

皇太后头上插戴芭蕉伏鹿银簪,身着月白色丝绸旗装,虽然底色素净,丝线却是鲜艳,浅粉色、绯红色、桃红色、水红色、杏红色、胭脂红色、浅橙色、米黄色、杏黄色、鹅黄色、浅绿色、雪青色、墨绿色、浅蓝色、湖蓝色、深蓝色、墨蓝色、浅紫色、深紫色、玫瑰紫色、墨黑色、竹灰色,林林总总共二十二样,绣满了折枝花堆。

我屈膝施了一礼:“臣妾给皇太后请安,太后万安。”

她唤我起身,笑道:“今岁桃花的蕾儿早早便布满枝桠,杏花与樱花也是含苞待放,哀家总觉着宫里会有什么喜事。”

我温润含笑,附和道:“皇上仁孝,若日日能见太后凤体安康,便是六宫同被福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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