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欢63家散
063
大理寺卿问完案情相关的问题, 董飞卿在证供上签字画押时,嘀咕道:“以前从没想过, 我这名字会写在这种地方。”
大理寺卿忍不住哈哈大笑, 随后与董飞卿闲谈一阵,方告辞离开。回到衙门, 他开始着手传唤、询问曾府和董府一些下人, 并核实黄大夫的供词, 力求做到陈嫣供述的每一件事都证据确凿。
没错,这只是一桩命案, 但因被杀的生前是朝廷命官, 卷入其中的又是次辅夫人,又牵连出高中过探花的人被追杀——已是一桩分量太重的大案。办好了,能立一功,办砸了, 皇帝不定把他打发到哪儿去。
炎炎夏日, 大理寺上下人等忙得不可开交。
董志和向皇帝递了一份折子, 请罪之后告假,说家眷卷入命案,他理应回避、等候发落, 加之双亲都病倒在床,要在床前侍疾。
皇帝准了。事情闹成这样, 他便是有心让次辅继续在内阁行走, 董志和说的话也会失去分量, 言官御史更会没完没了地弹劾——在比不在麻烦得多。
董志和回到府中, 便召集下人,正色敲打了一番:来日若是被大理寺传唤到公堂,定要谨言慎行,不然的话,董家好不了,谁都别想得着好。
下人齐齐战战兢兢地称是,只有陶城和薛妈妈在垂头时面露无奈:这些话,比之董飞卿的手段,是小巫见大巫。在此之前,董飞卿便派人吩咐过他们了,他们亦是当即应允下来。
陈瀚维、陈夫人过了女儿带来的伤心、失望、置气之后,去监牢探望陈嫣。
相见之后,夫妻二人对着女儿,半晌无语。陈瀚维满面愁容,陈夫人潸然泪下。
陈嫣平静地望着父母,“不用难过。圣上英明神武,不会因为我的案子迁怒陈家。那些罪行,都是我在夫家被人胁迫着做的。”
陈瀚维闭了闭眼,“徐道婆见过我们,说了不少事情,听得出,你怨恨我们。说说吧,我们在你眼里,做错过哪些事?”
陈嫣望着父亲,好一会儿,微微一笑,“您想知道,我就告诉您。
“我想救穆先生和阿锦的时候,你们是什么态度?怎么做的?如果你们及时请锦衣卫帮忙,她们母女就算身死,锦衣卫也会查出是董志和杀害了她们。
“董飞卿请你们主动退亲的时候,你们在乎的是什么?权益。
“退亲之后,我说不想嫁人了,求你们别再给我张罗婚事,就让我在家里多待几年,我会找到稳妥的营生养活自己。你们是怎么说的?说那岂不是真就成了笑话?董飞卿抵死不娶的女子,真就是嫁不出去的货色。
“曾镜死后,你们让我离开曾家再嫁,说再嫁的事如今比比皆是,留在曾家也实在没个盼头。我要什么盼头?我又有什么盼头?
“过继了承宇之后,你们说什么?这样也好,赚个贞节牌坊,曾家世世代代都会尊敬我、供奉我,可我要那个东西做什么?我只是不想再受任何人摆布。
“你们总是那样,平日里宠爱呵护、小恩小惠,却实在是经不起事,也是打心底认为我就该为你们带来益处吧?
“程阁老要是跟你们一个心思,如今能有与他齐名的又一代奇才唐意航么?能有与唐意航不相伯仲的陆开林、董飞卿么?
“他只是明白,别人家的孩子,也值得心疼。
“你们从不会理会别人家孩子的生死安危,对自己家的孩子,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陈瀚维听了,伤心不已,“你说的或许有道理,可你也不想想,程阁老那样的人,怕是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哪一家不是像我们家这样过的?”
陈嫣微微扬眉,语气有些重了:“没错,程阁老那样的奇才,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但是你命好,你赶上了奇才辈出的好年月,连有样学样都不会么?你便是不能心怀天下,对萍水相逢的人多点儿仁厚之心又能怎样?”
“……”女儿的话,让陈瀚维无言以对。
“不说了。”陈嫣疲惫的一笑,“说出我的脾气来,陈家就别想置身事外了。”
她知道,自己疯起来、毒起来,比任何人都狭隘自私偏激,没资格指责任何人;而平静的时候,什么道理都明白。
只是明白,无法奉行。
蒋徽吩咐刘全:“今日起,每隔三日,厨房会特地准备一些像样的饭菜,你送去大理寺,请狱卒送给陈嫣。”停一停,补充道,“她得吃得像样些。身子骨若是垮了,便没力气整治董家了。是公子吩咐我的。”
刘全恭声道:“小的明白。”
蒋徽取出一个钱袋子,抛给他,“是打点狱卒的银钱。这种事,别走账了。”
刘全笑着接过。
蒋徽又取出几张银票,“帮我存到银号去。程阁老、程夫人赏我的嫁妆。”
刘全数了数,忍不住咋舌,“阁老、夫人这手面……摆明了是把您当女儿啊。”
蒋徽开心的笑了。
凝香阁那边,先是有董飞卿友人家眷捧场,派人买回去一些香露、香料,用着的时候,觉出了的确是好东西,便向亲友推荐——倒是都没提过是蒋徽开的。这样一来,铺子初期的生意倒也过得去,每日会有一些生客光顾,买点儿香料带回家试用。
名声要慢慢地闯,铺子前景到底好不好,要等三两个月之后再看。
在西山的叶先生回到了城中的宅子,派人唤董飞卿过去一趟。
“有事找你商量。”叶先生递给他两份名单,“消息传了出去,不少孩子跑到西山去找我,为的是来日到书院求学。我跟他们说了,你和解语也会在书院当差。”说到这儿,她笑起来,“原本想的是,你们俩那名声……定会让一些孩子打退堂鼓,哪想到,他们说就是听到这消息,才一定要去。”
董飞卿敛目看着名单,一份列着少年人、士子的名字、出身,已有二十来个;另一份列着一些闺秀的名字、出身,居然有十五名之多。
他摸了摸下巴,这是他从没想到的情形。先前他以为,到书院求学的女孩子,等到开课的日子,能集齐十来个就不错。
“这些人,是把我跟解语当珍禽异兽了吧?——以前没好好儿看过、琢磨过,等到看惯了、熟了,他们也就该跑了。”他说。
叶先生笑着用团扇打他一下,“胡扯。男孩子都是冲着你来的,我们的董探花,是怎样的人物啊?都想着让你得空指点一二,有助于他们科考。女孩子都是冲着解语,有几个想跟她请教琴棋书画,更多的是想跟她学写诗词、话本子。”
董飞卿牵了牵唇,心说这话也就哄哄您,我是不信。但是,有心求学的人多,总是好事,人们不把他和解语背离家门的事儿当成大逆不道的行径,更是好事。
他思忖之后,说道:“开课之前,怎么也得选拔一番,您说是不是?”见先生点头之后,继续道,“眼下谁想去,都应下。到选拔的时候,实在是不合条件的话,也不能怪我们不收。”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叶先生这才道出唤他过来的初衷,“我是怕你凭着喜好收人、撵人。你要真是那样,那书院就不用开了——我是不掺和了,你和解语收几个孩子解闷儿就好。”
董飞卿朗声笑起来。
叶先生问道:“解语呢?那个没良心的,今儿怎么没一起来?”
董飞卿和声解释道:“说了,过两日就过来看您。她不是开了个香露铺子么?每日带着一群人做香露香料,跟月宫里那只兔子似的,一天到晚拿着个小锤儿鼓捣花草药材。”
叶先生听他说的有趣,忍俊不禁。
董飞卿陪着先生用过午饭,告辞回家。
蒋徽坐在书房的凉床上,身边几册话本子,手里拿着一本。
“写的怎么样?”董飞卿走过去,歪在她身侧。
蒋徽弯了弯唇角,“有一两本有些意思。”
“好几年了,你都没正经动笔写过东西。”董飞卿道,“是真的没那份儿兴致了?”
“有兴致,”蒋徽诚实地道,“只是没有想写的故事。这一段过来,倒是起过动笔的心思。”
“那就写。”他态度爽快,“七事八事的,家里这么多人,交给我们就是。香露香料的方子,交给郭妈妈就是。她总会为了你,带着人尽心竭力地做好。”
“等心里有谱了再说。”蒋徽道,“眼下总有心里打鼓的时候:所谓的文采,到底是用词清丽亦或华美,还是平实直接,拿不准了。”
“怎么顺手就怎么写。”他说,“总会有人喜欢有人厌。你就把心放下吧,再过多少年,也是有人夸你,有人贬你。”
蒋徽笑出来。
有小丫鬟在门外通禀:朱玉来了。
夫妻两个起身,到厅堂见客。
朱玉落座后,先是问董飞卿:“上次给阁老的折扇——”
董飞卿失笑,“阁老说很不错,手法很细致,扇面儿也不错。正好到夏日了,他用得着。让我跟你说,辛苦了。”
朱玉喜上眉梢,嘴里却讷讷地道:“那就好,阁老瞧得上就好……”
董飞卿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朱玉过了兴奋劲儿,说起来意:“叶先生要开书院的事儿,姐夫也没少跟着张罗,日后是不是也会到书院教书?”
董飞卿道:“只是凑凑热闹,领个差事。”
“那就好。”朱玉眼巴巴地望着他,“我能不能也去书院读书?”
董飞卿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你去做什么?家世摆在那儿,你又不用考取功名。”
“这话说的。”朱玉笑道,“不科考就不能多长点儿学问见识么?再说了,你要是在书院有差事,不定何时,阁老就会过去瞧瞧你,我也能顺道多瞧见阁老几回不是?”
“……”董飞卿无语。
蒋徽莞尔而笑。
“姐姐,我说的对吧?”朱玉眼含恳求地望着她。
“听你姐夫的。”蒋徽不需与朱玉见外,便笑着起身,“你这回过来,我也瞧出来了,没我什么事儿。你们说话,我失陪了。”
朱玉实诚地道:“也行。”
蒋徽笑着睨了他一眼,心说你个孩崽子,真是有了姐夫不要姐姐啊。
朱玉磨烦了董飞卿大半晌,到底是得偿所愿,走的时候眉飞色舞的。
晚间,唐修衡邀董飞卿到别院说说话。蒋徽不需想也能确定,要谈的定是曾镜一案相关诸事,因此,只是叮嘱董飞卿:“早点儿回来。”
“晚不了。”董飞卿抚了抚她的颈子,大步流星出门。
蒋徽想着,修衡哥要他在别院相见,大抵是想与他好好儿喝一场。她从不会反感这种事,觉得就算是女子,要是有投缘又都爱喝酒的人,时不时聚在一起喝几杯,也是一桩美事。
但是,得给董飞卿备下醒酒汤。
她去了厨房,亲手给他做了酸笋鲫鱼汤,随后有了下厨的兴致,做了两荤两素,一道汤。
走出厨房,唤人摆饭,到了天井的时候,她听到两道脚步声,还有友安满带欢喜的语声:“夫人,夫人,大、大公子来了!”
这小子磕巴的时候,都是有喜事。蒋徽循声望过去,就见身形颀长挺拔、俊朗之至的男子笑微微地走向她。
“哥?”蒋徽喜形于色,“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程恺之却不搭话,径自走到她面前,扇柄一下下不轻不重地敲在她额头。
“诶呦,哥!我这是脑袋,不是木鱼儿!”蒋徽啼笑皆非,捂着头别转身。
伴着程恺之的数落,扇柄又一下下敲在她肩头,“你个小兔崽子,跑出去转了那么一大圈儿,偷偷摸摸地成亲,又偷偷摸摸地回京,没良心的事儿都让你办齐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蒋徽笑着往别处跑,“你差不多就得了,把我打傻了可怎么办?”
程恺之笑开来,追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继续打,“你什么时候聪明过?”
兄妹两个相见,竟是这样的情形。友安站在一旁,现出大大的笑容。
笑闹一阵,程恺之停了手,打量蒋徽片刻,见她气色极佳,很有点儿容光焕发的意思,牵出松快的笑容。
“快进屋坐。”蒋徽笑着把他带进厅堂,转到东次间说话。
兄妹两个嬉闹的时候,郭妈妈便已准备了茶点,此刻笑吟吟奉上。
“郭妈妈,”程恺之记得她,“又来照顾这丫头了,不放心是吧?”
郭妈妈只是笑。
蒋徽问他:“倒是说啊,何时回来的?”
程恺之道:“下午回来的,等着我爹回府之后,请了安,就来看你们了。飞卿哥呢?”
他比董飞卿小,又比蒋徽大。
“修衡哥让他去别院,商量些事情。”蒋徽道,“你要不要去找他们?”
“这话说的,”程恺之道,“我来看妹妹,凭什么追着他跑?跟你这个不省心的说说话,就挺好。”
蒋徽笑出来,这才细细地打量他。比起她离京前,他又长高了一些,现在应该和叔父一般高了,俊朗的面容清瘦了些,肤色变成了荞麦色,估摸着是大热天还在外面赶路晒的。
在她心里,叔父性情如水,可以是微起波澜的春日烟波,可以是冬日月光下的清澈寒溪,亦可以是掀起惊涛骇浪的深海暗流。
而恺之哥是火焰,可以恰到好处的给亲友温暖,亦可以毫不留情地将敌对之人灼伤。
“二舅爷回来没有?”她问。
程恺之笑道:“当然回来了。听我说了原由,加上天气越来越热,便痛痛快快地跟我一道回来了。只是走走停停的,看到何处有趣,便要流连一两日。”
蒋徽笑道:“你们可真是的,怎么能瞒着叔父跑出去呢?叔父少不得挨祖父的训。”
程恺之轻笑出声,“我就是在家,他也不少挨祖父的训,别什么事儿都往我身上推。”
“你可真是的。”蒋徽拿他没法子,让郭妈妈把饭摆到这儿,“在我这儿吃两口吧?我做的。”
“是不是你做的,我也得在这儿蹭饭。”程恺之说,“吃完饭,还要等着飞卿哥回来。”
“求之不得。”
饭菜摆好,兄妹两个相对而坐,边吃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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