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窃国63番外·我辈岂是蓬蒿人
魏国的夏日是很湿热的,一场大雨后这天儿也一点没有凉快下来,反倒是把水汽蒸上去,熏得人头昏脑涨。
不过这书院是凉爽的,周围翠竹环绕荫蔽下一派清凉,宫室内的冰是勤更换的——到底是皇子们念书的地方。宫扇缓缓地把冰上吞吐的凉气散开,兜兜转转地触到了元昊,他缩了一下,把衣服拢了拢,和素识趣地站到风口上,替他挡了那凉风。元昊原是一点不怕冷的,不过眼下怕了,怕得心惊胆战。他下笔时仍有些轻颤,于是放下笔喝了口茶,和素都看在眼里,他知道元昊回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午后。
细细的一炷香,上面有个跳跃的小红点,一寸寸地吞噬着香,把它挫骨扬灰,散成这些王子皇孙鼻息间一缕常态的馥郁,但它的命很短,烧不了多久就到头了。香灰是具空架子,小红点一熄它就倒下了,留下一柱悠长的青烟,少傅清清嗓子:“时间到,请诸位殿下呈上所著文章。”
皇子们纷纷起身把文章呈上,元昌没动,大摇大摆地坐在椅子上,他侧过身,冲元昊使唤道:“三弟,老规矩,怎么给忘了。”他下巴抬得很高,笑得很邪气,吊儿郎当地对元昊勾勾手:“快点啊,磨蹭什么。”
元昊起身拿起桌上的两篇文章,把其中一篇交给了元昌,正准备把剩下一篇交给少傅时,元昌又叫住了他:“等等——”元昊回头,见元昌向他伸手:“拿过来。”于是元昊把自己手上这篇也交给了元昌,元昌对比了一下两篇文章,讽刺地笑出了声,他拍拍元昊的肩:“不愧是本太子的好弟弟,真懂事。”他把文章交还给元昊,又审视了一下自己手上这篇:“下次字再写漂亮些,父皇说我的字可以再下点功夫。”
元昊颔首,交过文章转身就走,一路上他都把拳头攥得紧紧的,好在袖口刚刚能遮住,否则被皇后和元昌的人看见了又少不了麻烦。回到昭阳殿后他照常先去看望郑淑妃,放方走到门外就听见她咳嗽的声音,元昊急急忙忙跑进去,见她虚弱地躺在榻上,用手帕捂住口,一手压着胸脯,咳得额角青筋暴起,他连忙过去帮她拍背。待郑淑妃缓过气来,她无力地冲元昊微笑了一下:“昊儿回来了,今日的文章写得如何?你从前文章写得那么好,这段时间怎么没听你父皇夸你。”
手帕一拿下来,元昊见郑淑妃唇色苍白,面上又带着病态的潮红,额头上是密密的汗,头发也毛了,他强忍着难过,取出手绢为她擦汗:“母妃,儿臣尽力了。”
“尽力了!”郑淑妃暴怒:“你告诉本宫你尽力了!你也有脸!本宫告诉你什么叫尽力,你的祖父和大舅在外为国捐躯,那才叫尽力!你有什么资格!混账!”
郑淑妃生了气,又开始咳嗽,元昊端了茶来给她润嗓子,他为难地想解释:“母妃,我······”
“说呀!吞吞吐吐做什么!我郑家乃是将门,本宫看不得你这畏缩的样子!”
元昊终究没敢说出口,此事告诉她也只是有害无益,他把话咽回肚里,最后微弱地问:“母妃今日喝药了吗?”
“本宫不喝药,药里有毒,有毒,”她疯癫地抓起元昊的手:“本宫什么都不要,你去把文章写好,让你父皇看到你,让他想起来还有你这个儿子啊!元昊!你为什么这么没用!”郑淑妃的指甲刮到了元昊的手臂,他皱了下眉,那里还有块红印子,是昨日喂她喝药时被烫到的。
元昊对郑淑妃的疯狂视若无睹,他偏过头:“斫桐,煎药去。”
斫桐是郑淑妃的陪嫁丫鬟,知道有元昊劝郑淑妃吃药多半能成,心里也放心了不少,忙不迭就下去煎药。郑淑妃从喉咙深处哼了一声:“本宫怎么会养了你这么个废物。”
元昊压下窝火,柔声安慰郑淑妃:“母妃,只要听太医嘱咐,认真吃药,您会很快好起来的。”
“是吗?”她笑了:“然后再拿副康健的身子给她们作践?”
“母妃您别这样。”
“滚出去。”郑淑妃发了一通火,她很累了,于是静静地靠在枕上,样子倒是又娴静起来。
“母妃——”
“滚。”
元昊拜了一下,就走了出去,他胸中仿佛哽了什么东西,难受得紧,而神色却淡然得凄楚,他已经皱眉皱累了,更是放不下那个颜面去哭。和素知道他受了一天的窝囊气了,担心得不行,忙劝道:“殿下,娘娘她心里还是疼您的。”
“和素,”元昊的声音有些颤抖:“咱们何必自欺欺人。”
“殿下,”身后传来斫桐的声音:“殿下留步。”
元昊转身见斫桐跑得气喘吁吁:“何事?”
斫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为难道:“奴婢斗胆,求殿下想办法帮帮娘娘吧。”
“怎么了?母妃方才不还好好的吗?”元昊不明所以,以为是郑淑妃忽然又不好了。
“殿下有所不知,太医前些天来看病的时候就说娘娘若能喝些金丝燕窝是最好的,可膳房那些人狗眼看人低,只拿血燕来敷衍,娘娘见着那红彤彤的羹汤就作呕,根本喝不下去,您也知道娘娘不肯吃药,若是连燕窝也不喝,奴婢实在担心娘娘的病。”斫桐救主心切,说话都带了哭腔:“殿下,奴婢斗胆,求殿下想想办法。”
“你先起来,”元昊心里也十分压抑,宫里那些人欺压他们也不是一两天了,他能有什么办法:“一盏燕窝罢了,我自然要替母妃寻来。”
斫桐连声谢过就回去伺候郑淑妃了。元昊捏了捏眉头,和素见他这样子着急得不行,他不自主说出了声:“这可怎么是好?”
元昊深深地叹了口气,往宫殿外走:“算了,我去找父皇。”
即便是见面少,元昊还是对元志的习惯把握得很准,这时候他果然还在“芙蓉泣露”听曲子,女子轻软的歌声像是鲛纱,朦朦胧胧地四散,里面的人沉迷其间,外面的人都觉得脸上挂不住。门前的老太监见了元昊都有些微微地惊讶:“奴才见过三殿下。”
“劳烦公公替我通传一声。”
老太监作了个揖就进去了,元昊见状心里明白此事无论成功与否都又会被狗血淋头一顿骂,这老太监是元志身边的掌事太监,这时候守在外面多半是因为元志在里面做些荒唐事,他颓废地想,被骂就被骂,反正他也没什么颜面和尊严可言了。
过了一会,老太监出来,抱歉地对元昊说:“陛下他——他眼下正忙。”
里面正好传来女子柔魅娇俏的笑声,元昊寒着脸沉默片刻,客气地对老太监说:“劳烦公公告诉父皇,我可以等。”
老太监轻叹一声:“殿下言重了。”还是转身进去了。他也是个善人,居然肯帮着元昊这样一个失宠的皇子去冒险。
元昊静静地站在门外等,他听见夏日的蝉鸣,吵吵嚷嚷地让天气更热了。日头很大,不过这里晒不到太阳,元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笑了一下,分明那么毒的日头,怎么就是照不到他呢?
他没等多久,老太监就出来了:“陛下请殿下进去。”元昊没想到此事如此轻松,他在经过老太监时轻声说了句:“多谢。”老太监没有答话,面不改色地侍立在原来的位置,只是在元昊进去后偷偷瞄了一眼他远去的背影。
“儿臣参见父皇。”元昊恭恭敬敬地行礼。
“起来吧,你找朕所谓何事?”元志衣衫都还是乱的,元昊一抬头就看见几个娇艳的女子躲在屏风后探头探脑。
元昊没有起身,他磕了个头:“母妃病重,太医嘱咐母妃应多喝金丝燕窝,奈何膳房只肯用血燕来敷衍,儿臣斗胆求父皇为母妃做主。”
“那你找朕做什么,找膳房的人去啊,”元志见他还跪着,很是不耐烦:“去去去,就说是朕的旨意。”
“谢父皇。”元昊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才走出前院没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个少年的喊声:“元昊!”
他知道是五弟元昕,元昊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他不想回头,继续往前走。
“元昊!元昊!皇兄?”那少年飞奔过来,抓住元昊的肩膀:“我叫你呢,你没听见吗?聋子?”
“没有。”元昊冷冷地看着他:“五弟有事吗?”
元昕听了哈哈大笑:“我没事,不过你很快就有事了,哈哈哈。”
元昊什么反应也没有,眼下除了母妃什么对他而言都不算事。他的反应让元昕很不满意,他继续挖苦元昊:“你知不知道齐国给咱们开的停战条件是什么?”元昕在元昊面前晃荡:“高嵘要一个皇子去齐国做人质,我们都觉得你最合适不过了。”
不知道为什么,元昊听到这消息时很平静,也是,在齐国再惨也不过一死了之,日子能比在魏国更苦吗?他冠冕堂皇地说了句:“身为皇子,能为魏国进献绵薄之力是我的荣幸。”
“你得瑟什么呀!”元昕被他满不在乎地样子惹怒了,他揪住元昊的衣襟,一副要开打的样子,其实他哪里打得过元昊,不过仗着自己是嫡子,元昊不便还手罢了。
“住手!”元昊抬眼,见元思猛地把元昕拉开:“你这是要做什么?”
“八叔,”元昕挑衅地笑笑:“我同皇兄比武呢。”
“那你胆子还挺大,也不怕输得满地找牙。”元思口齿伶俐,元昕自然是辩不过他的。
“哼,两个废物!”元昕讪讪地离开了。
元昊招呼了元思一声:“太原王。”
“诶,怎么我封王后你还同我生分了,从前不是八叔八叔叫得挺甜的。”元思凑到元昊身边:“以后我见那小子一次就收拾他一次,仗不仗义?”
“你来的可真不是时候,”元昊笑笑:“我原打算亲自收拾他。”
“别说瞎话了——”元思不信。
“真的,”元昊嘴角挂着阴沉的笑,他直视这元思:“听说我很快就要去齐国为质了,趁这最后的机会过把瘾不是很好吗?”
“什么!”元思气不过:“皇兄真舍得把自己儿子送走?”
“看来你们都知道了,我这个正主的消息还是最晚的。”元昊还是很不在乎的样子。
“元昊,你别倔了,我去同皇兄求情,他不会真舍得送你走的。”
“多谢八叔好意,可惜父皇已经做了决定,反复无常只会让齐国看笑话。”
“你犯什么傻!齐国是个什么鬼地方?高家那群茹毛饮血的家伙根本就不是人,你过去还不被生吞活剥了!”
元昊闻言笑了:“你说的可真有趣,高氏再怎么样也是皇族,怎会如此野蛮。”
“你别不信,我听说齐国人的宴会不死几个人都不像话的。”
“总归死的不会是我。”
“唉哟,你怎么就想不开了。”元思愁得不行:“你平日里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这时候偏要往火坑里跳。”
“八叔,你知道对我而言魏国不比齐国安全,齐国人起码还会把我当魏国的皇子,可魏国没有谁把我当个正经主子。”元昊静静地看着元思:“死在亲人手里和敌人手里的区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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