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圈(十一)(2/2)

作者:阿来

蘑菇圈蘑菇圈(十一)

恍若是当年工作队在时的情形,从楼上窗口,露出一张白花花的脸。上楼的时候,阿妈斯烱嘀咕说,哪有来探望人的人先进了家门!她的头刚升上楼梯口,便手扶栏杆停下来,要看看是谁如此自作主张。那个人已经在屋里生起了火,此时正背着光站在窗口,让阿妈斯烱看不清脸。阿妈斯烱说,主人不在,得是我们家的鬼,才能随便进出这所房子呢。

那人迎上来,说,阿妈斯烱,我们正是一家人啊。

这回,阿妈斯烱看清了,这是个女人。一个松松垮垮的身子,一张紧绷绷亮铮铮的脸,你是谁?

你记不得我了,我跟胆巴哥哥来过你家,我是丹雅!

阿妈斯烱不知道自己脾气为何这般不好,她听见自己没好气地说,哦,那时你可是没把他当成哥哥。

丹雅笑起来,是啊,那时我爸爸都吓坏了。

阿妈斯烱坐下来,口气仍然很冲,这回,你是为我的蘑菇圈来的吧。

丹雅摇摇手,有很多人为了蘑菇圈找你吗?

没有很多人,可来找我的,都是想打蘑菇圈的主意!

丹雅说,我要跟你老人家说说我自己,我不是以前那个男人们白天厌恶,晚上又想得不行的女人了,我现在是自己公司的董事长和总经理。

阿妈斯烱说,哦,我大概知道总经理是干什么的,可董事长是个什么东西?

董事长专门管总经理。

阿妈斯烱笑了,姑娘,你自己管自己?好啊,好啊,女人就得自己管好自己,不是吗?

得了,阿妈斯烱,你老人家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我是你儿子的亲妹妹!也许你恨我们的爸爸,可他已经死了。

阿妈斯烱沉默,继之以一声叹息,可怜的人,我们都会死的。

你要死了,蘑菇圈怎么办?我知道你会怎么说,交给胆巴照顾。他照顾不了你的蘑菇圈,他的官会越当越大,他会忘记你的蘑菇圈。

阿妈斯烱像被人击中了要害,一时说不出话来。

丹雅说,阿妈斯烱,你知道什么最刺激男人吗?哦,你是个大好人,大好人永远不懂得男人,他们年轻时爱女人,以后爱的就是当官了。你的儿子,我的胆巴哥哥也是一样。

阿妈斯烱生气了,那就让它们在山上吧。以前,我们不认识它们,不懂得拿它们换钱的时候,它们不就是自己好好在山林里的吗?

我的公司正在做一件事情,以后,它们就不光是在山林里自生自灭,我要把它们像庄稼一样种在地里。

丹雅带着阿妈斯烱坐了几十公里车去参观她的食用菌养殖基地。塑料大棚里满是木头架子。木头架子上整齐排列的塑料袋装满了土,还有各种肥料。工人在那些塑料袋上用木签扎孔,把菌种,也就是广口玻璃瓶中的灰色菌丝用新的木签扎进袋子里。

阿妈斯烱说,丹雅,你的孢子颜色好丑啊!

孢子?什么是孢子?

阿妈斯烱带一点厌恶的表情,指着她的菌种瓶,就是这个东西。

这是菌种!我亲哥的妈妈!

孢子,总经理姑娘,它们的名字就是孢子。我的蘑菇圈里,这些孢子雪一样的白,多么洁净啊。

好了,你说看起来干净就行了。

洁净不是干净,洁净比干净还干净。

你真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老太太。

我都要死的人,还不能自以为是一下?

丹雅说,阿妈斯烱我喜欢你。

哦,可你还没有让我喜欢上你。

在另一个塑料大棚中,阿妈斯烱看到了那些木头架子上的蘑菇。那是一簇一簇的金针菇。看上去,白里微微透着黄,真是漂亮。

可阿妈斯烱并不买账。她说,蘑菇怎么会长成这种奇怪的样子。没有打开时,像一个戴着帽子的小男孩,打开了,像一个打着雨伞的小姑娘,那才是蘑菇的样子。

丹雅带阿妈斯烱到另一个长满香菇的架子跟前,它们像是蘑菇的样子了吧。

哦,腿这么短的小伙子,是不会被姑娘看上的。

封闭的大棚里又热又闷,阿妈斯烱说,好蘑菇怎么能长在这样的鬼地方,我要透不过气来了。

丹雅扶着阿妈斯烱来到大棚外面。棚子外面,一条溪流在柳树丛中欢唱奔流。阿妈斯烱在溪边洗了一把脸。又上车回机村。那天晚上,丹雅就住在了阿妈斯烱家。晚上,丹雅问阿妈斯烱恨不恨爸爸。阿妈斯烱摇头,恨一个死人是罪过。

我是说他活着的时候。

阿妈斯烱犹疑一阵,说,要是恨他,我自己就活不成了。

那你爱过他吗?

阿妈斯烱一点都不犹豫,没有。

那天夜晚,同一个屋顶下的两个女人都没有睡好。早上,丹雅起床的时候,火塘边壶里的茶开着,却没有人。她洗漱化妆,在一面小镜子中端详自己的时候,阿妈斯烱上楼来了。她说,昨晚我梦见新鲜蘑菇长出来了。上山去,它们真的长出来了。阿妈斯烱打开一张驴蹄草翠绿的叶子,露出来这一年最早出土的两朵松茸。修长的柄,头盔样还没有打开的伞。顶上沾着几丝苔藓,脚上沾着一点泥土。

瞧瞧,它们多么漂亮!阿妈斯烱打开这些叶片,亮出她的宝贝时,神情庄重,姿势有点夸张。

丹雅说,知道吗,阿妈斯烱你这样有点像电影里的外国老太婆。

阿妈斯烱听得出来她语含讥讽。她说,我看过电影,看到过有点装腔作势的外国老太婆,姑娘,那是一个人的体面。

几只蘑菇如何让一个人变得体面?

姑娘,不要笑话人。一个人可以自己软弱,看错人,做错事,这没什么,神佛会饶恕,因为犯错的人自己咽下了苦果。可是一个人要是笑话人,轻贱人,那是真正的罪过。乡下老太婆也不全是你电视里看到的那种哭哭啼啼,悲苦无告的样子!

丹雅被这几句话震住了,她脸上挂着难堪的笑容,说,真像电影里的人在说话,那些外国老太婆。

中国老太婆就不会说人话?哦,姑娘,你真像是那该死的工作组长,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我看到那个该死的人把这些不好的东西都传到了你身上了。

这句话把丹雅震住了。她无话可说,打开化妆盒往脸上刷粉,她停不下手,以至于脸上再也挂不住,都洒落在她衣服前襟和暴露的胸脯上了。

阿妈斯烱开始做早餐,她调上面糊,把新鲜蘑菇切成片,搅和在里面,然后,在化了新鲜酥油的平底锅里滋滋摊开。她说,这是孙女和她一起研究出来的食谱。对,她还是你的亲侄女呢。你的亲侄女说,这叫机村披萨。

我的亲侄女,机村披萨?

别往脸上涂那些东西了。灰尘能遮住什么?风一吹,雨一淋,什么都露出来了,坐下来吃饭吧。

丹雅坐下来,和阿妈斯烱一样细嚼慢咽。然后,她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这一次,丹雅在阿妈斯烱家呆了三天。她没有谈生意上的事情,就是吃各种做法的松茸以及种种不那么值钱的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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