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圈(十)(2/2)

作者:阿来

蘑菇圈蘑菇圈(十)

就这样,一朵又一朵松茸依次在阿妈斯烱周围升上了地面。

她看到了新的生命的诞生与成长。

她只从其中采摘了最漂亮的几朵,就起身下山了。

她在平底锅中化开了酥油,用小火煎新鲜蘑菇片的时候,她听到儿子和媳妇起床了。听到媳妇娇媚的说话时,阿妈斯烱真的眉开眼笑了。当他们按城里人的方式完成繁琐的洗漱时,蘑菇也煎好了。她在卧房中换好被露水打湿的衣服时,胆巴和他的新媳妇正吃得眉开眼笑。她看见媳妇把松茸片挟进儿子口中,阿妈斯烱幸福得脸上露出了难过的表情。他们身上还散发着男欢女爱过后留下的味道。

胆巴对妻子说,瞧瞧,阿妈斯烱为你打扮得像过节一样!

媳妇扶着阿妈斯烱坐到小炕桌前,从陶罐中盛了汤,双手奉上。

阿妈斯炯哭了,她咧着的嘴却没有出声,滚烫的泪水哗哗流淌。媳妇也红了眼圈说,胆巴告诉过我,阿妈吃过的苦,阿妈受过的委屈。

阿妈斯烱又笑了,我不是难过,我是幸福。离开干部学校那一天,我就没有指望过,还能过上今天这样的好日子。

胆巴告诉我,宝胜寺恢复那一年,法海舅舅带胆巴去寺院做小和尚,是你连夜走了几十里路把他抢回来的。

哦,那个往生的死鬼!

媳妇小心翼翼挑拣着词汇,你,你,不好的,不顺利的命运都是……

哦,不,胆巴的法海舅舅,他自己就算不得一个真和尚。一个熬茶和尚算什么真和尚?一个有过女人的和尚算什么真和尚?我儿倒能做一个真和尚,但我舍不得他。不说往生的人了。我喜欢你们像现在这样。昨夜,你们俩一起睡在这老房子里,我喜欢得坐在院子里一夜没睡,希望你们已经种下一个好命的新生命了。

阿妈斯烱还指了指窗口上的那一方青山,说,等有了孙子,我的蘑菇圈换来的钱,才能派上用场。

回城的路上,新婚夫妇回味阿妈斯烱那些话,娥玛倚在胆巴肩上,又哭了一场。她说,我因为什么样的福气,得了这么一个善心的妈妈。

第二年蘑菇季到来前,阿妈斯烱得了一个孙女。

孙女长得像胆巴。大眼睛,高鼻子,紧凑的身板。

阿妈斯烱让胆巴带着她到银行专开了一个存折。上在写了孙女的名字,一个蘑菇季下来,她居然往里面存了两万块钱。

又过些年,松茸的价格涨涨跌跌,但到孙女上小学的时候,存折里已经有了十万块钱。

那时,前工作组长刘元萱已经退休多年了。丹雅也结过两次婚了。后一次离婚时,她索性办了留职停薪的手续,用从后一任做木材商人的丈夫那里分得的钱做本,自己做起了蘑菇商人。

蘑菇生意并不像早年一手钱一手货收进来卖出去那么简单。这个时候的蘑菇生意已经公司化了。那些互为竞争对手的公司小小合作一下,就能把一个游商的发财梦给破了。

丹雅也遭受了这样的命运,那笔离婚得来的钱,随着收上来却出不了手的松茸一起消失了。据说,在一家贸易公司门口,看着腐烂的松茸变成臭哄哄的黑色黏液从车厢缝隙里渗出来,丹雅在那里吐了个天昏地暗,吐尽了她胃里的食物和胃酸,还有眼泪,以及对以往过错的种种悔恨。

从此以后,她成为了另外一个人。即便是她终于取得生意上的成功时,依然没有变回从前那个丹雅。

据说,她在父母家里躺了好几天。第五天,丹雅起了床,宣布说我要从零开始。

退休后无职无权的刘元萱问她,从零开始,你这个零在什么地方。

丹雅承认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零在什么地方。但她说,你提携过的胆巴都当副县长了,你得让他帮帮我。

刘元萱说,你要找谁帮忙我管不着,惟独不能找他!

丹雅冷笑,当年胆巴追我,你也说这话!不然,我现在是副县长夫人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太阳光斜斜地从东窗上照进来,落在沙发前的地板上。刘元萱受了刺激,脸孔涨得通红,从沙发上站起来,然后就摇摇晃晃地倒下了。他倒在了那方阳光里,张大的眼睛里光芒渐渐涣散。他听见丹雅在打电话叫救护车。他一直在说,用不着了,用不着了。但丹雅没有听见他这些话,只见到一些无意义的白沫从他嘴角溢出来。直到听见了救护车声,丹雅才俯身下来,听见从那些越积越多的光沫中冒出来的微弱的声音。丹雅听到了她父亲最后的那句话,胆巴是你的哥哥,你的亲哥哥。

急救中心的医生冲进屋内,摸摸前工作组长刘元萱的脖子,听听他的心脏,再用小电筒照照他的瞳孔。然后,记下了他的死亡时间。丹雅跌坐在沙发上,欲哭无泪。看着早晨的阳光离开了地面,照到墙边的矮柜上。看到父亲没有了生命的躯体躺在了担架上,蒙上了白布,离开了这个居住了十多年的单元房,上了救护车,往医院的停尸间去了。

在殡仪馆的送别仪式上,县里领导都来了。胆巴也在其中。这时,他已经是常务副县长了。他走到丹雅面前,也像别的领导一样要跟她握手,但是丹雅一下就靠在了他的肩头上哭了起来。这时,还有刻薄的嘴巴悄悄议论,要是当年就嫁给胆巴,她今天就不会这么伤心了。

此情此景,胆巴有些尴尬,说,刘叔叔走了,我也很心伤。

丹雅对他说,爸爸最后留了一句话,他当年不让你追我,因为他也是你的爸爸。

晚上,胆巴眼前浮现出躺在棺材里穿了西服,涂了口红的那张灰白色的脸,心里有种空洞的悲哀。那是一个颇为抽象与空洞的父亲的概念引发的悲哀。娥玛说,好了,我知道刘叔叔对你好,但人都是要走的。

胆巴犹豫半天,还是把丹雅的话告诉了娥玛。

娥玛说,这不会是真的!

娥玛又说,这事情也可能是真的。

我怎么可能知道她的话是真的。

回去问阿妈斯炯。

这种事我怎么问得出口!

那也得问清楚了。

这么多年不清楚不也过来了。

娥玛很老道地说,不是死去的人的问题,是活着的人的问题。

活人的问题?!

是啊,就是你追求过的丹雅。如果阿妈斯炯说不是,那你就躲着她远远的,不必再去理她。如果是,那就是另一回事,她再不争气,也是你妹妹啊!

蘑菇季到来了,阿妈斯烱捎了信来,叫两口子带着孙女去看她。如今,一天天老去的阿妈斯烱不怎么肯出门了。于是,两口子便在一个星期天带了女儿去看乡下奶奶。

路上,娥玛对胆巴说,我们把孩子奶奶接进城里来住吧。

胆巴心思不在这上头,你自己对她说。

机村离县城不远不近,五十多公里,过去,路不好,就显得离县城远。现在,漂亮的柏油路面,中间画着区隔来往车道的飘逸的黄线,靠着河岸的一边,还建起金属护栏,疯狂了十多年的林木盗伐也似乎真的被遏止住了,峡谷中水碧山青。胆巴两口子,因为阿妈斯烱的蘑菇圈,不必存钱为女儿准备学费,率先买了十多万的富康车,办私事时,都不用公车,这在群众中为这位副县长加分不少。别人的乡下母亲都是一个负担,他们的乡下母亲,却每年都为他们攒几万块钱。

娥玛便常常赞叹,胆巴,你怎么有这么好的一个妈妈。

胆巴叹息,我的苦命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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