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茧 五(2/2)

作者:谢清世

戏里人第10章 茧 五

最后陈逸终是没能把常玉瑾交出去。他在门口停住了,然后抱着他的师弟哭了出来。

“混蛋……”他低吼着骂出来,如同牢笼中的困兽,“要是最后我们都死了……都会是你造的孽……”

“观潮者……为什么偏偏是你……是观潮者呢……”

陈逸将常玉瑾推回祖师爷的牌位前,取了桌边的灯笼,蹒跚远去。

不再说一句话。

次日清晨。

常师父睡眼惺忪地摸到祖师爷牌位前,结束了常玉瑾的惩罚。他不耐烦地赶着常玉瑾回房休息,说今夜叶先生还想看《寒枫》,总不能顶着黑眼圈前去赴宴。他不再提逐云团的事儿,只是拿眼神凶常玉瑾,让他断了再找洛湘兰的念想。

常玉瑾洗漱一阵后趴回床上,叶先生请来的医者忙不迭地给他上药,活血化淤的妙手揉得人有酥麻的睡意。可每当常玉瑾回想起昨夜师兄步履蹒跚的背影,刚积攒起的疲惫刹那间烟消云散。他禁不住去想师兄是怎么发现他是观潮者的——是他和洛湘兰追逐打闹时喊漏了嘴,还是万紫楼信阁里祝醒讲的故事被人偷听了去?抑或是他睡梦里无意说出的言语?

他找不出。细细思索,常玉瑾竟觉满是破绽,嚇得他浑身冷汗。

“杨柳堤之血”的屠杀还未完。秦怀生死了,玄虎卫定会剿灭他的继承人。若按祝醒所说,秦怀生带着阿苦回白绮城之后遣散了追随他的赤月门徒……这一盘散沙,定是岌岌可危。

而按洛湘兰所说,若是赤月的天赐“万物瞳”于他身上显出端倪来,那么他自己……一定会是玄虎卫的下一个目标。

“秦怀生的烂摊子……果然还是往我身上甩啊。”常玉瑾在心底叹气,闭着眼睛沉入梦乡。

而此时此刻,玉铮川畔的十里桃林中,碧色披风的少女把玩着手中零碎花瓣,玩得烦了便将一只只当作小船,整整齐齐地摆在碧波之上,顺流而下。

很少有人知道“骸主”叶清嘉也会有如此孩子气的举动。叶清嘉的大名为人们所熟知,全是她手下几具枯骨的功劳。见着枯骨,不死不伤不老不痛,杀起人来如□□裁纸,轻轻松松不折一兵一将,人们便觉得它们的主人叶清嘉,也自然是威严自生的。更有甚者觉着叶清嘉是满脸皱纹的老巫婆,每次控制枯骨行动之时定会念些奇怪的咒语,把布偶钉在针上诅咒。

而叶清嘉听闻这等轶事之后,把刚刚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葡萄酒喷了随侍的叶久一脸。

她笑着递了叶久一张手帕,转过头去跟站在自己身后的一具枯骨说:“哥哥你看,他们说我是念着咒语控制你的老巫婆哦。”

枯骨不发一词,咧了咧嘴,算是笑容。

“哥哥……你还是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的么?”叶清嘉歪着头看着枯骨脑袋上两个黑乎乎的大洞,她还是在笑,笑容里浸出点苦味来。

“没事的。”她轻轻地说,“杀死你的赤月门……就要完了。”

而现在的叶清嘉玩着花瓣船的游戏,看得叶久有些不耐烦。他踌躇着上前,作揖道:“少主,我们该启程前往赤城了。”

“阿久。”叶清嘉似乎没听到他在说什么,还是认认真真地放着自己的花瓣小船,“以前哥哥曾经说,如果把花瓣当作船让它顺流而下的话,它就会流进大海里。”

是的。叶久心说,玉铮城位于玉铮川入海口,花瓣是自会飘进大海里。

“哥哥说大海深处住着亡灵。”叶清嘉继续说,“此次出征,我们面对的是赤月和鸢代的同盟。愿玄虎的英灵护佑我们。”

她站起身来,整了整披风。风起了,吹得粉红花瓣簌簌而下。清洛渡大船扬帆,帆是黑底,绣着纹银的白虎。

“上次让你传书叶行坤,他有回复么?”叶清嘉飘了一叶小舟,靠大船而去。叶久撑着船橹,回答道:“回少主,叶行坤回复说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叶清嘉冷笑一声,“他还有脸说时机未到?是真的被那个戏子迷得神魂颠倒了?”

小舟靠了大船,水夫抛出浮桥来,叶清嘉稳步而上,碧色披风猎猎。

“我哥哥叶清文的血债,是他这么悠哉悠哉地还的么?”

赤城内,白石街,夕阳西斜。

常玉瑾匆匆忙忙地行着。今日陈逸称病不出,于是师兄每日的采购任务就分到了他头上。如意冠、珠翠绒花、雉尾冠……小黄豆在身后拎得叫苦不迭,单子上还有未置办的一大串。常玉瑾忙得焦头烂额,昨日师父抽下的鞭伤浸了汗,又隐隐作痛起来。天旋地转之间,突然有人一掌拍在他肩头。

“傻子,今天喊了你那么多次,怎么不出来玩啊?”洛湘兰又穿了那日摘桃的浅绿色裙子,歪着头看着他笑。

常玉瑾下意识地后退几步,与她拉开了距离。那一掌不重,却拍在他的伤口之上,常玉瑾皱了皱眉,伸手去捂。

洛湘兰一下子就明白了些什么,她急急地凑上前去,想要揭开常玉瑾的手看有没有渗血:“你师父打你了?”

“我……”常玉瑾早该料到她反应如此迅速,却还是想辩解些什么,“我没有……”

“别辩解了。”洛湘兰莞尔一笑,“身上一股药味儿,还有点血腥气,走路又不稳……当然是被打啦。”

“没关系的,祝醒也打过我,不过那是小时候的事情啦。”洛湘兰不顾常玉瑾戒备的眼神,说道,“长大之后他再不敢打我,因为我打不过他的时候能比他跑得快嘛!鸢代门的‘屠光’我可比他用得还要好!”

“可惜啦我是鸢代你是赤月就不能教你‘屠光’啦……‘屠光’用起来的话你会跑得飞快!去万紫楼厨房抢只烤乳猪出来都没有人会发现你的!”洛湘兰说话连珠炮似的快,常玉瑾来不及回答任何话,“赤月的‘万物瞳’的话,赤城还找不着人教你怎么用……不过没关系的!我们再过一会儿就要去京城玉铮啦……玉铮那里,肯定会有赤月门的人等着他们的下一任掌门呢!”

她终于说完了,却等不来回话。

“怎么了?”洛湘兰这才发现常玉瑾不对劲,对方看着她,眼瞳之中全是疏远,她有些犹疑,但还是发出了邀请,“傻子傻子……你要跟我们去玉铮吗?”

洛湘兰伸出手来。

常玉瑾盯着那只如玉的手,沉默了。

“对不起。”他最后轻轻地说,“我不能去了。”

靖安十五年四月二十九,逐云团离了赤城,越过向琨山脉,顺着玉铮川一路向东,到达了它的尽头——盛京玉铮。

而名为常玉瑾的少年却留在了沙泽畔的赤城,继续做他名动全城的常老板,唱着他最拿手的《湘妃竹》,留在了命运的茧中。

他曾无数次回想起夕阳下洛湘兰向他伸出手的那一刻。

却转过身去,踏入了更沉的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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