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四(2/2)

作者:谢清世

戏里人初遇 四

《一枝春》,常见的酒肆小调,不免沾了俗艳之气。只不过在这年轻人的笛声里,竟有了丝丝孤寒的意味,让人想起塞外黄沙埋了白骨,出征的将军回望故乡,故乡的慈母白发,为一个永远无法回来的人织着游子衣。

“寄我一枝春,聊慰泥下哀。”常玉瑾低低吟唱出声,是湘妃唱词,“俗艳之调里,听出青山有幸的悲壮来,是高人啊。”

年轻人吹着笛,却不仅是吹着笛。笛声绕梁之间,有纯白的蝴蝶振翅而起,遮天蔽日,犹如海潮。空地上的人们看得呆了,不顾刺眼的阳光和酸痛的脖颈,视线追随白蝶在天空的痕迹,掌声、喝彩声盈耳不绝。

而万紫楼栏边的两人对视一眼,面色皆寒。

“骨蝶族的蚀骨蝶秘术。”常玉瑾沉声道。他自然是不可能认错,毕竟在白绮城的那些时日,见多了蜃楼蚀骨阁上笛声起蝶展翼。

“不是听说蚀骨蝶秘术都很厉害的吗?还能这样用?”陈逸话音未落,塔上的年轻人曲调抖转,漫天飞舞的白蝶一瞬间炸开,炸出了什么明晃晃的东西,迎着午阳慢悠悠散落。

“金钞!是金钞啊!”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呼喊,是火药的引信。人们疯狂了,纷纷弯下腰去捡拾金钞,推来搡去,犹如一锅沸腾的水。

“这逐云团财力雄厚啊,”常玉瑾不为所动,抿一口酒,悠哉悠哉道,“是刚劫了钱庄么?”

而另一边的陈逸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见常玉瑾端坐,也不好独自离开,只得从栏杆边探出手去拽来一张钱币,仔细观察后拍板定论,满脸狂喜:“师弟师弟这是真家伙!”

常玉瑾按下他试图舞动的双手:“真家伙又如何,以逐云团的性子,想必能有比得过洒金钞的压轴,且看罢。”

白石塔上,白衣的年轻人已鞠躬谢幕,风静声寂,捡拾完金钞的人们再一次抬起头,等待下一个神迹。

琴声再起,铮铮然,犹如万军压阵、刀剑相撞。

城欲摧。

气氛不同,调却相似,一如无数个夜晚他在烛火摇曳间披绸起舞,唯一的观众眼角堆叠起细密的纹路来,似是一朵枯萎的白菊。

《寒枫》!

常玉瑾浑身一悚,小半杯酒被他泼洒了出来,溅湿了暗红的袍角,色泽幽深。舞者已经站在白石塔顶了,那是个着红衣的少女,眉目清秀如画中晕染的山水,唇色却嫣红。她披着条红绸,绸面上绣金的纹路蔓延,看不出图案,只觉华贵雍容。

散序结,歌起。少女娉婷而立,歌声不大,飘渺若风,却清晰入耳。

“芳草萋萋今又是,无人再唱梦回时。

梦回时,梦回迟,湘妃念,谁人知。

竹枝泠泠尽胭脂,盼不得西风雁字。

斜阳蔓草英魂祠,只笑红颜痴。”

《湘妃竹梦回时》,也是常玉瑾唱过多次的戏文,绵软的调子,讲的是湘妃思念宣武帝,无限儿女情。可是当这个少女轻轻唱出来时,常玉瑾只觉得他再也不明白这个故事了。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唱词,遥遥的,不可及,愁绪浓得化不开,有一骑当千的豪气,却是英雄末路的豪气。词里唱着湘妃,常玉瑾却没来由地想起那个叫柳言的男人,他在将平的年岁里听得湘妃死讯,太平之梦再无可期。那一夜焦河大雪鬼林风盛,只留冰冷的躯体。

多么的……寂寥啊。就像是将要登临山巅的旅人,转过头去,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琴声入破,繁音渐稀。少女在这个时候抖开了红绸,绸缎铺开,竟有近五十尺之长,比起平常长绸来,长度翻了一倍。可少女不以为意,旋转起来,红绸如游龙环绕左右,有惊风之势。

下一个瞬间,少女向前一步,踏入虚空,直直坠落!

空地上的人们惊呼出声。红衣少女衣角猎猎,笑容绝美,如同将尽的流星,将最后一刻燃烧绚烂。

她是要死了么?

常玉瑾没来由地震颤起来。明明只是萍水相逢,他却想伸出手去,接住她——或是接不住她也好,能够碰触那女孩身上的最后一点温度。

可是少女没有死去,她在半空中停住了。红绸涌动,乐转急拍,她旋转起来,柔绸之间,极尽娇媚,却有清刚之意。

仿佛有人,以绸为枪,枪尾红缨飞舞,一骑破军!

“厉害啊,厉害啊!”万紫楼上,陈逸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白石塔下,喝彩声如潮。

而常玉瑾不发一言,酒凉了,可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半空中少女起舞如鹤。人在红绸中,也在他眼底。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无法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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