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汉第三百二十六章 德运
钟繇被带走了,但生命没什么危险。 这次谈判破裂并不是因为许相有多忠诚,或者是给予许相的条件不够。说到底,许相是要城外的河南豪势展现出能控制日后局势的实力。 而这些显然是钟繇不能知道的。 许相一直看着钟繇被拖走,直到消失后依然坐着在那沉思。 良久,许相叹了一口气,在两个仆隶的搀扶着离开了。 显然许相并不如表现的占着什么上风,城外的叛军和城内随时会倒戈的河南地公卿,会让他更加焦头烂额。 只是好在这一次试探并不是没有收获的。 至少城外的河南叛军们现在还没有改朝换代的想法。 但真的是这样吗? …… 此时,东观坛外,作为这次合兵的重要推手袁绍正裹着貂袄和一年轻士子冬日煮酒闲谈着。 这名年轻的士子是颍川士子辛评,是这次倒宦行动的一员。 袁绍早就有引颍川籍士子为己用的心思。然后就有人将辛评引荐给他,之后通过七拐八绕的关系,这辛评还和袁绍还沾亲带故起来。 阳翟的辛氏在阳翟并不是多显耀。因为此地的辛氏是陇西辛氏东迁的一支。而作为主脉的陇西辛氏就显赫多了。 陇西辛氏是前汉初年就定居在陇西的望族。之后每代都历武职,其家弓马兵书传家,如成帝年间国之虎臣的辛庆忌就是出自此族,由此可见陇西辛氏在武家的高门。 袁绍早就知道这些,拉拢辛评有很大的原因就是借机和陇西辛氏搭上关系。 袁绍预料到,日后河南世家在洛阳另立朝庭的时候,必然是不容西边的伪帝的。而那时候陇西辛氏就没准是一个重要盟友。 当然除了这点,袁绍还看重辛评的人脉。 通过辛评的关系,袁绍后面又认识到阳翟一系列士子。如枣祗、邯郸商、郭诞、郭嘉、郭援、褚尤等,皆是阳翟的翘楚。 这些人都围绕在袁绍身边出谋划策,让袁绍好不得意。 诸多谋划功成,又集众智谋之士,难怪袁绍精神气爽。 这人一高兴,就展现在外相上。 平日袁绍很少穿的招摇,但这一日竟然穿起了加金铛,附貂尾的惠文冠,再加上千金难得的貂衣,更显器宇轩昂。 他与辛评煮着酒,一边聊着阳翟的士林风流,一边聊城内的信息,气氛欢快有趣。 这时候,许是喝多了,袁绍突然问了句: “仲治,你说咱这大汉按五德始终,是承何德呢?” 辛评正喝着酒,突然听袁绍此问,一愣,下意识道: “是火德呀。汉承尧运,俱受火德,所以服饰尚赤。” 袁绍笑了笑,故作疑惑道: “那为何我读史,曾看高祖二年,东击项籍而还。高祖问故秦祭祀何帝,有人说是白、青、黄、赤四帝。然后高祖就说了,说这天下有五帝,为何偏偏少了黑帝。最后高祖说,自己就是那黑帝,乃立黑帝祠。可知国朝为水德呀。” 辛评这会就有点缓过来了,他盯着袁绍的笑脸,琢磨这话有没有其他意思,但一时确定不了。 所以辛评就照实说: “的确,本朝在德运这块到底承的是何德,确实是个大问题,我也曾向家中家长请教过,对此也一些认识。” 辛评话没说完,袁绍就道: “愿要闻之。” 辛评内心古怪,暗道你们袁氏家学不就是《京氏易》吗?这些德运之说你会不知道吗? 不清楚袁绍的打算,辛评老实回道: “汉得何德,有三个答桉,一为水德,二为土德,三为火德。这里面每一个答桉在历史上都引起过大争论,其背后都有一定的原因。和愚夫将德运视为图谶符录这些,我们阳翟承法家余脉,更能看透其实。” 袁绍听这话,击节赞叹,夸道: “没错,我正是要听听你们阳翟学脉一派对此的看法。” 辛评也自矜他们法家的身份,也有心对汝南人秀一秀他们颍川士林的学术成果。 于是,辛评兴致也起来了,开始真的将这件事当成了一场学术研讨会。 他道: “所谓德运之说其实是天命的延续。无论是革命还是改朝换代,一切都是天命的安排。商之天命为天降玄鸟,因有夏多罪,天命伐之。后商为周所灭,遂有天命靡常的认识。既然天命会转移,那是以何为根据呢?” “那就是德,所谓皇天无亲,唯德是辅。” “既然天命转移,唯德是辅。那这德又有什么转移规律呢?战国时期齐人邹衍改五行相胜说为五行德运说。五行相胜,也就是火胜金,金胜木,木胜土,土胜水,水胜火。此五行为天地基本,是天命转移的符箓,所以天命的转移就按这五德相始终。” 袁绍听的频频点头,实际上这些他都知道,他的家学就是研究这个天命的,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但能如辛评般提纲契领,角度新颖的说出,都是非常难的。 这一方面表面颍川学术确实走到了一个很高的高度,另一方面这辛评的能力和学养也是非常出色的。 那边辛评继续道: “既然有此五德,那这天下德运轮转就有了依据。上到三王,下到百世,一切都在这个轮转中。虞为土,夏为木,殷为金,周为火,秦为水。” 在要谈到汉的时候,辛评有意停了下,偷偷看了下袁绍,见其神色不变,他才继续往下说: “之前说汉有三德,这实际上都是存在的。” “从高祖到武帝之间,汉为水德。武帝以后汉为土德,再后成帝到本时,汉为火德。其中每一次转换皆是有原因的。” 这边,袁绍听着这些,突然岔了一嘴,问道: “高祖时,汉为何是水德呢?按道理秦为水德,以德运相终,那汉应该是土德呀。” 辛评解释道: “此一问,在文帝时期就有过。当时鲁人公孙臣就有此一问。但当时丞相张苍却驳斥了此条,当年高祖还在时,就是张苍和高祖一起定了水德。现在,张苍面对鲁人的质疑,自然维护了当年的德运。” “那这张苍到底是如何说服高祖的呢?张苍言秦二世而亡为伪朝不是正朔。所以汉当为水德,以承周的火德。” 袁绍听着这些,突然轻蔑一笑,道: “此段我也知之,那张苍为前朝重臣,为了在新朝的地位,自然比普通人更敢。不如此,不能显示他的忠诚。不过此也只为一点,从当年来说,高祖承秦制,未改朔易服,也是对的。” 辛评意外的看着袁绍,暗道此人果然是懂这些的,那他到底在问自己什么? 收敛住心神,辛评面上赞同: “是的,当年第一轮争辩就是张苍赢了。张苍以河决金堤为符,认为汉为水德。但是没过几年,天下突然传来黄龙出现,而黄龙现身是土德的符验,于是文帝认为,据此汉当为土德。” “之后文帝就令鲁人公孙臣草土德之历制度,更元年,而张苍自黜。但凑巧的是,就在文帝要改元的那年,有人作乱,文帝随即废除了土德说。一直到武帝,才最后改朔变色。” 之前的事情,辛评已经有点怀疑袁绍的用意了,这时候就有意试探他。遂问: “本初兄,这一段可有所得。” 袁绍看着辛评,仿佛听不出其人的试探,反而很认真回道: “此事背后实际上是文帝想要变换服色。之所以如此,就是要一改高祖、吕后时期放任天下的政策。所谓德运不同,其治理天下的学术制度就不同。” 辛评没想到袁绍还有此一说,大感意外,忙请教。 而袁绍也有心折服辛评,好让他看到自己的政治能力。 于是,袁绍侃侃而谈道: “汉初用水德,自然以水治天下。所谓水,圣人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既然不争,那就是与天下休养,轻徭薄税。但文帝时,天下饶富而汉室穷,而彼时又有匈奴为祸,文帝自然就想要收天下权柄。而土德呢,位于中央,本就有集权之意。所以文帝要改土德。” 辛评听袁绍一番话,真的是通透很多,他起身拜道: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苦读啊。袁氏果然为天下学脉之宗,评受益匪浅。” 袁绍自矜一笑,道: “当时人也看出了文帝的想法,所以才有作乱。而文帝也知道自己主张不为天下所容,很快做罢。” 到这里,辛评已经不敢再主说了,而是边请教着边说: “所以后来武帝时期为何能定土德呢?” 袁绍笑着示意辛评不需要这样,意思大家一起讨论。 面对辛评的疑惑,袁绍道: “武帝能改土德,也是承文景之荫。景帝平关东七国之乱,直接打灭了各地方的反汉诸侯,所以到了武帝时期改土德就是顺水乘舟的事。” 辛评听了这些,不自觉给袁绍比了个手: “高!本初兄对国朝事果然是洞若观火。” 袁绍摆摆手,意思这才哪到哪,然后让辛评继续。 “后面这土德一直就顺到了成帝时期。此时期,出一高人,就是刘向。” “其人大改邹衍、张苍的德运说,而讲五行相生说。也就是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他将天下德运按相生排,分别是伏羲得木德,神农得火德,轩辕得土德,少昊得金德,颛顼得水德,帝喾得木德,唐尧得火德,虞舜得土德,夏后得金德,成汤得水德,周得木德,汉得火德。” 一口气说完,辛评顺了口气,喝了杯热酒润了一下。 见袁绍在沉思,辛评问道: “本初兄是有何疑惑嘛?” 袁绍笑道: “这刘向果然是奇人。他这相生替相终,是有大说道的。” 这一点辛评还真的不知道,于是再次请教。 袁绍以手蘸着酒水,在桉桌上画了个圈,然后道: “刘向推崇上古圣王,认为圣王所受天命同一,人间的变更不应该是相互的克服,而是一种相生相互。而且此一说,大大解释了尧舜之禅让的情况,毕竟天命轮换不只是靠革命,还有禅让。” “而且这一说,更是继承了高祖的观点,就是不承认秦为正朔。所以周木才生炎汉火德。” 如此,辛评恍然道: “所以,汉之火德,是因为刘氏为尧的后人,所以汉承尧运,同得火德。高祖也才有了赤帝子一说呀,然后光武中兴后,依然为赤德是以新莽为伪朝,非正朔,意两汉一体呀。” 袁绍点头,然后问辛评一句话: “说的没错,那最后仲治是觉得刘向说的对,还是邹衍的学说有道理呢?” 此言一出,辛评额头的汗都淌下了,到现在他终于知道袁绍到底在说什么了。 原来支持邹衍说,汉为火德,那下一个朝代就是水德。而如果支持刘向说,以火生土,那一个朝代的就是土德了。 这并不是辛评淌汗的原因,原因是他意识到汝南袁氏就是虞舜后裔。 所以这哪是问学术啊,这问的是名啊! 一时间,辛评讷讷不言,只不断抹着汗。 突然他想到一句,笑道: “高祖挺仗,光武中兴,凡已有四百载。汉既承周天命,周有祚七百,那汉亦是如此。所以汉德虽衰,天命未改。德运轮转,未可问也。” 辛评一番出大出袁绍所料,他愣了下,随后哈哈大笑: “没错,七百年,有七百年。哈哈!” 于是,两人哈哈大笑,都各自有了答桉。 …… 在有人讨论德运的时候,距离洛阳河对岸的河东,也有人在聊一些星象谶纬。 本该在河北的董卓却出现在了河东。 董卓素来机敏,在河南那边出了变故后,他就觉得有些不好。当时董卓已经带军撤退到了邯郸边的滏口陉外,打着形势不好立马从太行山撤回河东。 后面果然,河北汉军大败,溃不成军。而河南汉军竟然抛弃了他们,自己跑了。 这下子,董卓也不耽搁了,迅速带兵从隘口撤回了河东。 一到河东,董卓就发现天下形势变得太快了。 那些河南汉军竟然和豫州那些士族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甚至还一路打到了洛阳。 眼见着刘宏西走,洛阳将要陷落,汉室可见的大动荡着。 董卓的野心也再抑制不住了,所以今日他喊来了自己的腹心幕僚李儒,问了一句: “你知道四星聚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