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寄此生第9章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聆风郡主寻雷引归还堂审,本就是在帮刑部的忙。 且当初请她来时,一方面是预备应对林楚凡发疯,另一面是想借齐鸣渊父子之事,将冰岚案多少推进一些。 如此,便不好因为一个雷引就驳了郡主的颜面。 荆尚书略作考量,决定对御灵司众人盘问一番,此举也正中雷引下怀。 未曾想,不知是无梦路上恐吓,还是这群捕快自觉雷引‘前途无量’。他们所言相差仿大,又多与聆风之言吻合。 至于有名无实的雷司御,本就伤了脑子,这下变得更加不可信任。 林楚凡听那几个捕快说得有趣儿,不忘对雷引落井下石,“这也不奇怪,连黑牢在押囚犯都能遗失,认错个把人,打个稀里糊涂的架,斗个技不如人的殴,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如此人物,便不好做证人,录证言了吧?” 他心里却对泥童子的评价又提高了几分。早知他不好惹,想不到竟然能同时困住雷引与朱赫,还与师叔斗得有模有样。 在林楚凡心中,灵阳不出,无梦之修为已经罕有敌手。 荆腾其实是有几分相信雷引的,至于那什么‘雌雄大盗’究竟是否确有其人,他并不在意。 他们此番如此大费周章,乃是想攀扯林楚凡的。只是这雷引并不中用,说不得又要对那三个苟活下来的囚犯动大刑了。 荆尚书略做思忖,言道,“既然雷引伤重及脑,其言不可尽信。仍需在这三位参与流刑的囚犯身上寻突破。既然是同行而出,所言却有如此大的出入,想必有人隐瞒。来人,拖出去顺次打过。” 林楚凡眉毛一竖,正欲反驳,却见门外来的衙役先拖了孟寒出去。他偷偷一笑便安静下来,坐等他挨过棍棒。 到底是男子体质强健些,挨了一顿胖揍,孟寒竟然未露太多虚弱之色,林楚凡有些怀疑是否打了假的。 待孟寒再被问过一遭,所答并无什么不同,林楚凡略微失望。 那边已经去拉扯齐鸣渊,正在他犹豫是否要想个法子阻止时,门外闪出一个青衣丑陋的家伙,怀里抱着一个包裹,就欲入得公堂。 同样见到这丑鬼的蒋图南,适时跪倒进言,“禀报诸位大人,此子所言并无错漏。尤其后半程所述,我等曾有口供卷宗上缴御灵司……” 不等他说完,倒地疗伤的林楚凡手撑地砖蹿了出去。 他当胸就是一脚,将那虔诚进言的捕快踢出了这简陋的公堂,正摔在青衣脚下,吓了后者一跳。 紫烟惊惧之间抬起头来,正对上林楚凡一双眯缝极小的眼睛。她又是一惊,颤抖着退了数步,隐入一旁看不见的墙边阴影去了。 洛奇用一盒糕点撬开了周羽的嘴,本来还挺得意,但一见林楚凡装病,就压不住心头怒火。 他骂道,“林楚凡!你这病得可真是时候,当堂行凶身手敏捷,询问案情旧疾复发。本殿怀疑你在装病。” 这还用你怀疑,谁不知道我在假装?不过是担心我假病真症,纵火烧了这处窝棚罢了。 林楚凡心中如此想着,并不理会,瞪退了紫烟,转而盯着倒在地上揉搓胸口的蒋图南。 他情急之下,这一脚并未收力,应该是震荡了肺腑,也不怪他难以复起。 林楚凡调整站姿,尽量不牵动背后的银针,骂道,“没用的东西!你上缴的口供证词,早在我返回黑牢当日,被雷司御公然焚毁了,哪还有证物?没有证物,你在此空口白牙,便是毁谤!你有几个脑袋,敢同各位大人攀比那信口开河的功夫?” 雷引心虚,强装镇定反驳道,“老夫未曾作过此事,林楚凡,你不要鼻血喷人!” 林楚凡理都不理,反身回到罗绮身边受针。他这次倒是尽心,脸上憋出青灰浅白等不均匀的病色,一步一晃蹒跚着落座矮榻。 荆尚书提起惊堂木,不知该如何落下。 从林楚凡的行事看来,恐怕真有些东西能自证清白。但那雷引如此色厉内荏,又令老尚书担忧起来。 万一那东西掀开,非但不能坐实罪名,反而将雷引彻底拉下马去,便是得不偿失。 忽然瓮声瓮气的说词响起,“无妨!既然齐鸣渊打不得,那不是还有一个周羽,顺次打来,早晚都会轮到,不必忧心。” 这声音提醒众人,堂上还有一位陪审的官员。 陈放山说话都不提起面具,弄得语声古怪,像是蒙了面具一般。 尚书大人正愁无计可施,便顺手允准,谁知这下踩到了林楚凡的尾巴。 林楚凡一如从前,带着满身银针拍地而起,他剑指对着陈放山,胸口起伏了几下,终究平息过去。 楚凡怒骂,“你们家自己不会管教女儿,却来寻别人的晦气!从你祖父开始,便对她念念不忘,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岂不闻扬汤止沸,不若釜底抽薪?你今日杖杀了周羽,难保明日不会出现吴羽、郑羽、王羽……你杀得完么?” 念及陈清霜曾经帮助过自己,林楚凡未将言辞挑明。 然而,那女子的嗜好也不是一日两日,在场众人也都是见多识广之辈,尽皆心照。 洛奇听懂了其中隐含的深意,唯恐姓陈的下场闹事,出言劝道,“咳!林楚凡,此时尚在审核案情,公堂不是你咆哮之地,本殿奉劝你不要自误。” 林楚凡耸肩甩头,直觉背后酥痒痒的,“嗤!这刑部是你家开的,你就能在此畅所欲言了是吧?还什么审核案情?说出去笑掉别人大牙! 冰岚死去数月,你们迟迟不去核查破案;碎冰城之事已经数年之久,国主已有明令,你等却千方百计找理由羁押我父亲林凯。 如今,我不过是被任命一个九品不到的小官,竟也碍了你们的眼……审核什么案情?我这点儿事儿够立案么? 之前指责贪污的事儿,我都应承了,也解释清楚的,你们不去查实。反而在此,捏着子虚乌有的由头没完没了。 也不劳你等费神,那周羽所言之事,我都应承下来。就这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你们能给我安上什么罪名么? 此事起源于梅氏一族,老梅头子能豁免,我看谁敢给我定罪。一个芝麻都不到的官职,老子早就做够了,你们定好了罪名,派人知会我一声,我届时去向国主辞官。” 林楚凡也不知哪来的火气,叉腰挨个骂了一遍,转身就走,连罗绮和冰熊都不顾了。 他摇晃着满身肥肉,以及肉上颤巍巍的银针,颇为滑稽。 他出门之时见到蒋图南,又是一脚踢过去,“把里面那个囚犯,怎么带来的,你给我怎么带回去。少一根头发,我扒了你的皮!” 紫烟闻言急忙抱着包裹跟上,虽然有心关注一番齐鸣渊,却也不敢久留此地。若是没了林楚凡,谁知那些人会不会迁怒到她身上来,毕竟面目可憎。 冰熊懒洋洋站起,随着罗绮缓缓走了出去。 倒是无梦坐得颇为安稳,又吃了一块糕点,将剩下不知多少,连同食盒子还给了周羽。 无梦拜别道,“有劳尚书大人费心通知。此案审得十分合宜,毕竟求仁得仁。倒是冰岚的案子,还请诸位费心了。” 待无梦走远,余下数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又看,却因闲杂人等太多,不好宣之于口。 若说今次找茬,最大的收获,便是推测出,周羽或许是林楚凡的软肋。 却又显得不很严谨。如是他在意此女,此刻应该要求一遭带回黑牢才是;若是他不在意,何必抢在她受刑之前‘认罪’? 提起这认罪,更是笑谈。 只因雷引节外生枝,闹得许多铺陈暗线都失了效用,更是被聆风郡主倒打一耙。 若非四王子带来神奇糕点,迫得周羽开了口;若非陈放山心黑,欲借重刑杖杀周羽,那林楚凡真未必肯就范。 诚然,如林楚凡所言,贪污之罪可大可小,并不累及生命安危;流犯一事,委实一笔糊涂账,起因本在刑部,梅震不过是被算计了。 至于城北之事,许多乃是意外因素使然。 本以为林楚凡初入官场,地位极低,若要攀爬必定爱惜官声……未曾想,那是个撂碗就掀桌的狠人,委实给刑部诸人上了一课。 终究不是人人都一心祈求向上爬的。 林楚凡本是去探监的,谁想到惹出这许多事来。 他气呼呼地往回走,不知不觉竟回了林府。这倒是出乎他所料,本以为自己回黑牢继续修行,却因心中想着凌乱的事端,不知不觉走到家门外。 早知如此,雇一辆马车多好,走得腿脚这个酸! 满身银针的少爷回府,仍是闹出不大不小一场风波,幸亏有命活到今日的家丁、护卫们都是些见过世面的。 林楚凡打发了问好的李管家与郝元,回到水池就喊饿。 他这才发觉,不仅冰熊与罗绮跟着自己回来,便是那紫烟与无梦都跟了来,这又是哪一出? 林楚凡瞪着紫烟,“你对那齐鸣渊说漏嘴了?不然,他怎么如此好言好语地为我开脱?” 紫烟微微摇头,或许是无梦在场,她并未答话,仍是将那包裹抱得很紧。 若林楚凡所料不错,应该就是血竹帮的‘血衣供词’。 见她摇头,林楚凡不置可否,将她打发,“抱着东西回黑牢去,一切照常。我暂时还是典狱,能护他一刻便算一刻吧。” 紫烟自知有些理亏,也不敢反驳,默默退了出去。 如此,这院里便没了外人。 罗绮吩咐传饭之后,急忙回房中查看盏盏的身体情况。 院落便又剩下水中一人一熊,岸上一人一剑。 眼见无梦赖着不走,林楚凡没话硬聊,“师叔怎么一路跟了来?可是有事拜会母亲?” 无梦站在池边,居高临下,“我看你似乎有走火入魔的征兆,前来预防。” 林楚凡吓了一跳,使劲儿向后扑腾水,直到撞了冰熊满怀,后背的银针刺痛了自己,才记起还有这劳什子未曾取下。 他迟疑道,“你别吓我!走不走火,入不入魔,我难道还不自知?” 无梦摇头,随手束起一缕风力,将他捻回了池边,“你若不是发了疯,何苦认那罪责?以我观之,只要一路拖延,未必不能成为冰岚第二。” 林楚凡一缩脖颈,不知是否池水太凉,“别!我还没活够,可不想做第二个冰岚。” 见他有意曲解自己的意思,无梦弯腰,以剑鞘戳了他另外一侧额头,直接将人按入水中,咕噜不少气泡。 林楚凡好不容易捉住剑鞘,帮无梦将墨剑拔出,这才免去喝水饱的命运。 他赶紧答话,“这官我做不得!这都是老头子和国主算计好的。初试我刻意没参加,复试我通篇写的‘不知道’,竟然也有了一官半职。对比此前种种,但凡我不愿意,老头子执意我去做的事儿,都很凶险。” 无梦斜剑抵住林楚凡咽喉。 后者却不害怕,反而嬉皮笑脸将灌满水的剑鞘套了回去,挤出许多水流,溅湿了无梦的裙裾。 好在她穿的是玄色面料,略微濡湿几处并不明显。 无梦并未躲开,只是用手略微遮挡些面容,不至于水花落在脸上,“你确定不是为了那周羽?若是心里放她不下,何故不令你那狗腿连同齐鸣渊带回黑牢去?” 楚凡闻言,稍有惆怅。“是?也不是吧。师叔可曾记得那句‘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无梦细细想了一小会儿,没什么头绪,“是什么修灵秘术么?我还未曾看到,书斋藏书太多了些。” 林楚凡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句话似乎并未出自于修灵书籍,具体哪本书他自己也不记得。 他正迟疑间,墨剑带着水迹又扬了起来,急忙回道,“我是不忍她再受那些人折磨,毕竟她还顶着师父遗孤的名头呢!” 倒也是个理由,无梦显然不太相信,“哦?那林飞怎么办?再者,我们就如此退场,荆腾等人若是继续用大刑,恐怕她仍活不成的。” 这次楚凡却有几分肯定,“不会。即便受了刑,也不会死。她俩是碎冰旧案的人证,另外还有雷引在旁劝解。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安危,他也会保住周羽一命的。” 无梦略感腰酸,长身而起耍了几式剑法,将剑鞘内的水迹消解一空,似乎有所得。 她低眉问道,“你是舍不得她那个伪装的身份吧?或者说,只要你看不到,她即便被打得剩下一口气在,也就不关你的事了。林楚凡,你可真虚伪!” 后者恬不知耻,“师叔慧眼!我也这么觉得。” 这无耻的言辞,冰熊听闻羞与之为伍! 它立即爬上岸去饮酒吃肉。原来伙房动作不慢,非但做好了人吃的,便是连灵宠的饲养也放到了心上。 红袖馆。 日头略微偏西的时刻,泠杳的闺阁之内已经点起了灯火。 纱帐内仍是慕紫容端坐。 外面上首一张椅子里,堆着一怀抱唢呐的白发老者,眯着眼睛假寐。 下面几个就没了坐的资格,各自寻了一处站定,彼此无话。 少顷,一阵敲门声,领着推断门栓的爆破音,打碎了此间静谧。 不知是门板太过结实,还是来人用了巧劲儿,门栓碎裂无算,别处并无破损。 泠杳气闷,“莫少宗好大的威风!破坏我的房门,可是要赔的。” 来人并不当回事儿,“罗绮不在此处,你也敢和我抖威风?什么破门,我还没用力,里面就断了。” 眼见这两女有意生事,吃过亏的江济海拉扯唐小青远远躲开。 床上铮铮响了几声弦鸣,惊醒了装睡的赵双簧,也止住了两女争锋。 慕紫容劝勉道,“莫丫头,诸位同道与老身在此等你多时了。说是验看消息,一去就是大半日光景。还是早些说来,大伙也好尽快知晓,早些回去报备,以应不时之需。” 莫韭双臂抱胸,仰脸一甩,“哦?你们想听我的,我还想听你们的呢!这是你的地头,你们又人多势众,活该你们先说,我听过记下了,才告诉你们。” 屋内一片沉默,众人不由自主地看向唯一有椅子坐的老先生。 后者全无自觉,换了个姿势,仍旧瞑目假寐,如同一匹脱了毛的老狼。 他忽而开口道,“不知魔宗想听些什么?” “魔隐宗,隐!你们没诚意,我不换了。莫柴,走。” 那女子转身即走,此时屋内众人才察觉,门外竟还留了人站岗。 莫韭靠近门边,伸手几番拉扯,愣是开不得门。外面响起几声撞击,许是那大个子正在撞门。 莫韭急了,“你们是欺我宗门无长辈在此么?” 铮铮…… 又是一阵弦鸣起,这次行迹有些明显,掀开纱帐一角,吹动了某人黄白相间的须发。 赵老头无奈,“小丫头,如此心急做什么?懂不懂尊老爱幼,老夫还没睡醒呢!” 莫韭怒斥,“你个为老不尊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让我尊敬?” 赵双簧尴尬一笑,“咳咳,不说玩笑话。你想交换什么?” 砰! 一声巨响,门外撞进一个大块头来。 原是莫韭回心转意,不再夺门欲走,屋里不知哪位高手散了门禁。外面的莫柴不知,用了大力气撞门,直接登堂入室,只是这姿态不很雅观。 莫韭无奈,只得提手将他扶正,放到一边待命。 大个子得到助力也不多话,反手将长剑歪斜撑起,莫韭直接躺倒其上,十分默契。 姑娘冷笑,“口口声声不玩笑,你这句就是最大的玩笑。 神谕传教无外乎就是为了两件事,我去验看林楚凡,你当然是验看那句谶语的。总不能,你日夜入宫操劳,仅是看上了洛长风的某些妻妾吧? 我倒觉得,她们除却地位尊崇些许,容貌未必及得上这红袖馆的姐姐们。” 众人忍俊,只有莫柴嘿嘿笑出了声。 赵双簧也不恼怒,饶有兴致打量了两位魔道高足,“老夫行将就木,早已没了那等意趣。不过多番入王宫查探,倒是略有所得。除却那些女眷居住之地,老夫尽皆走访了一遭。有一处殿堂颇为可疑,其名‘芷阳居’。日夜巡守不停,鲜少有人出入其中。” “可有地图?” 赵老头一脸猥琐,“嘿嘿,消息是一桩,地图就是另外一桩事了。你这小姑娘有几多消息可以一换再换?” 莫韭大呼上当,“你这算什么消息!可疑之处多了,便是那些女眷居住之所,未必没有玄机。再者,以您老的修为,入内一探又有多难?该不会是哄骗我的消息吧?” 赵老头并不放弃,“你尚且年少,不知洛长风其人。 以他的秉性,真有秘宝也不会放在寻常人等出没频繁之地。且那芷阳居隐约有些诡谲,老夫自认有能力潜入其中,只是难保不会惊动宫中高手。 若是被绊住腿脚,暴露身份不过早晚的事儿。岂能因小失大?” 莫韭听闻,回身与莫柴嘀咕一阵儿,终究是将从阴姬处得到的消息,拣选能为外人道者,分说一遭。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众人不约而同地想到,罗绮曾提及,林楚凡身上携带某件儿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