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寄此生第20章 追忆徒怆然
红袖馆二层,鸣蝉姑娘的专属房间内,有两位公子哥今日的衣衫颇为周正。 他们显然没什么玩闹的心情,仿佛在等什么消息。 一人问道,“亮兄,书斋司学大人出门去了。可否需要小弟前去邀请江兄到此一叙?” 一双间距颇小的眼睛,闻声靠近窗边,借由楼下街边昏黄的灯笼,看到一人背着硕大的铜葫芦,龙行虎步而去。 那亮哥摇头道,“不必。两任司学虽同出笔墨山,但理念似乎略有偏差。此前传递一封密函已是极限,再去叨扰便是自取其辱了。” 先前那人迟疑道,“这……今夜的消息,我又该如何回禀?” 小眼睛看着面前方正的头脸,一时也有些恍惚。略微过了半盏茶的时光,他才略微醒过神来。 梁文亮沉吟道,“先前那信函,我等已然偷看过。 其言不过是林楚凡约见冰岚是假,买凶杀人是真。只不过原本想除掉子曦未遂,结果陪了一个盟友冰岚进去。 你呢,回禀之时,侧重他图谋子曦,对神谕教不利;而我,就说他与三王子不睦,针对子曦是假,破坏神谕教入主京师是真。 凡此种种,皆是楼下那群江湖人的结论,我二人不过是刺探、转达。届时即便有所错漏,也怪不到我等头上。” “亮兄,这……” 梁文亮劝道,“寒石弟勿忧。此番种种争执,不过是祖父那一辈看不开,非要借由表兄弟,谋求那虚无缥缈的一线契机。 此事你我心照便可,不论是谁胜出,亦或是双双败阵,不会影响我二人之间情义。” “亮兄!” “寒石!” 即便是对于装晕颇有心得的鸣蝉姑娘,此刻手脚被缚,头面被遮,堆坐桌下,亦从只言片语间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林楚夕留在家中小住,日间偶尔去刑部请求探监,均未获允。 她心烦意乱之下,不由得想起亲手发现的两位成员。林楚夕恼怒他们的不告而别,擅离职守,毫无组织荣誉感。 若是待到师叔约定的时间仍未归来,有你们好受的!早知如此,就该配置一些慢性毒药加以控制,真是失策…… 刑部不知受了什么影响,审问竟然中断了一日。 这让腹稿蓄谋一夜之久的林楚凡,十分不适应。仿佛蓄力一拳,捶到了棉花上。 刑部牢狱之中,一日三餐都是极好的,甚至比前次入住时还要好,不知是否是看在聆风郡主的脸面。 再次登堂入室之时,上首处除却故旧的二老一少,竟又多了两位老大人。 且看那身朝服,与二者的面容,估么就是国主余下的两位老岳父了。 这算什么? 三堂会审还不够,如今变为三加二,若是将无梦也计入一座,那便是‘六堂’,不若再凑一个‘荒唐’。 林楚凡心里不无恶毒地想着。 荆腾倒是颇为自信,“林楚凡,你不要这副表情。今日提审与前者无异,这二位乃是和郡主一样,前来旁听的。老夫为你引荐,左边这位精神矍铄的,是吏部尚书梁博大人;右边这位和蔼可亲的,是商部尚书梅震大人。” 林楚凡还有什么话说呢? 他倚着冰熊箕坐当场,向几位新旧老大人挨个抱拳行礼,聊做招呼。 “啪!” 荆腾轻车熟路,来一招先声夺人,“林楚凡,继续此前未尽之问。依你之言,碎冰城府衙乃是因府尹贪污招蛮兵劫掠,这才死伤殆尽。为何城主府贵为一城之尊,却能安然无恙?” 林楚凡一惊,“慢来,慢来!荆大人不可信口开河!我几时如此说过?你不能因为多了两位尚书大人,就对我强加不实口供。 府衙是否贪污,自有吏部与御史台核查,非我一言可定。 至于兵祸,也不是谁能控制的,毕竟也不是本国军士。退一步说,即便是本国军士,尚有大批无视军纪之狂徒,何况蛮兵? 至于城主府无恙,我倒是有些根据。 老头子戍边期间,很少做些什么中饱私囊,损公肥私的丑事。 阖府上下,一年到头新衣裳都做不得几件,府门更是破损多年未曾换新。蛮兵也不是傻子,非要劫一个显然不值钱的府邸。” “好你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你既然不知,为何昨日那般说辞?” 却是梁博老大人端着茶杯开口骂人了。 林楚凡一看,显然是针对府尹贪污那点儿事儿。 至于具体有没有贪污,他是真不知。当时报仇心切,一切阻碍他报仇的,没‘醉’都能给他‘灌醉’,哪还顾得上是否冤枉? 林楚凡冷笑,“梁大人此言差矣。 昨日停审,小子一言未发。 前日所言,你又不在当场,岂能因为几句文书就妄下论断? 至于各城属官是否贪污受贿,这不该是吏部借《炎律》来核查约束的么? 难道我今日不入这刑部,炎国偌大疆土上的无数官员贪污,便不存在么? 那又何止于碎冰一城? 你等若真有心革新吏治,不如逐个州郡,逐个城池查去。 远的不说,最近有一名为出岫的大城,那里城主的公子就十分上进,远胜昔日之我。小子恭请各位拨冗详查!” 陈永却是忽然开口插言,“咳!林楚凡,你不要借题发挥!即便此一节被你狡辩推脱,另有一事,你却逃避不得。 素闻碎冰决战前后,你曾违律征奴为兵,战后更是私自纵放战奴。 经年查证,过你之手违律之奴高达数万,你私藏如此多的战奴所为何事?难道想要造反么?” 林楚凡大怒,“放……咳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什么征奴为兵,什么纵奴为祸,小子一概不知。既不曾做过,我如何得知?辗转三两日间,我所见之栽赃嫁祸,以此条最差,徒增笑尔!” 林楚凡激愤之间,险些骂出口去,好在及时收声,却也憋得面红耳赤。 他最担心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 林楚凡本以为,经过齐鸣渊舍生忘死的牵扯,会将林飞的事儿闹大。不曾想奴隶营的事儿先发。 荆腾自然不会被他几句激越之言唬住,多番问答,老大人对此子狡辩之能已有所见识。 此时,只见陈永尚书与梅震大人,各自对手下之人摆手。 另有几个衙役打扮的人,抬着整整两大箱子文书,盖子开着,就往堂上送去。 陈尚书冷道,“任你如何诡辩,有此实证,你终究是抵赖不得。 你自己看吧!这些都是从你司奴营、奴隶营苟且偷生的战奴。他们竟伪造脱籍文书,佯装平民过活。 更有甚者,直接入了军籍,妄图打入炎国军部。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陈永将一箱子文书中,顶部的几摞,随手打翻。 洋洋洒洒飘得满堂皆是白纸黑字,偶尔还有一些画押的红色印记。 林楚凡见了那两箱白纸,顿觉周身冰寒。 他爬起身,亲手捡来几张口供验看。 文书格式倒是熟悉,碎冰城通用。脱籍文书的印信也不陌生,军方一栏,盖得正是他得自二哥的临时营盘——司奴营主将印。 口供内容也没什么新鲜,毕竟是他一力促成;画押之处的名字,真是陌生又熟悉,李甲儿、王丁十、沈庚一……一水儿的百家姓配天干数十。 这又让他回想起,此前于城南偶遇赵丙七的事来。 继而想起赵丙七所言,还真是,客观真实! 这些人,从全国各地被押运到碎冰城,途中折损大半,勉强凑了十万之数。 之后,为填补守城空缺入伍,前后折损逾七成。 林楚凡犹记得,彼时司奴营与城防营近乎打残,最后剩下的,大多都是从奴隶中选剩的老弱病残。 卖相太好的,老早就选了出去,有幸活命者,寥寥无几。 即便如此,一场用人命填补出的惨胜,却被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视为理所当然。 是了,他们本也没指望碎冰城能守住,不过是些计划之中的损耗。 他们一面享受着胜利的果实,在谈判桌上指点江山,更逼迫北地送质入京师,甚至胁迫和亲。 另一面,却对这些‘本该’牺牲却侥幸苟活的人赶尽杀绝! “噗……” 林楚凡心绪激荡难抑,问心复发,逆血喷薄而出,染红了身前散落的罪状。 无梦闻声入场,似慢实快地落入林楚凡身侧。 她一手抵住林楚凡胸口,灵力轻催,缓缓纾解心脉的骤缩。 无梦另一首长歌出鞘,斜指地面,带起一阵旋风,将散落满地的白纸黑字席卷一空。更在风力约束之下,将其严丝合缝对齐摞好,恢复了一沓一沓的形状。 无梦颇有些伤怀,“你这又是何苦呢?” 林楚凡被无梦凝眉看着,也缓缓收敛了激动的情绪。 他自嘲一笑,用手中的状纸细细擦了擦嘴,扭头向地吐了一口血痰。 伤害性不大,却侮辱性极强的动作,引起堂上众人恼恨,却慑于长歌剑锐,不得不隐而不发。 待林楚凡神色恢复清明,无梦叹息一声,带着那一摞她收敛的文书,返回自己的座位。 她不发一言,也无人敢问她什么。 林楚凡冷笑,“都是放屁!哪里招来的刁奴,竟然构陷起边军来了?凡此种种,皆为屁话,无一言足听,无一字足信!子虚乌有,肆意捏造,不外如是!” 林楚凡收拾好心情,将擦嘴的一张状纸团成一团,随意坐倒在冰熊身上,斜眼瞄着堂前五座,大放厥词。 他心下还好奇,今日洛云怎么如此安静? 梁博似是今日主力,出言呵斥道,“林楚凡,你不要胡搅蛮缠!白纸黑字在此,容不得你抵赖。况且我等还有人证数十,即便你不认,此罪亦可定下!” 林楚凡冷哼,“这里少说也有上千盈万的供状,你们才准备了几十个人证,怎么,一人假冒几十份儿?他们自己记得住么? 还有什么白纸黑字,就是证据?那如果我此时,拿出一张供状,写明梁尚书的儿子并非亲手所生,再收买几个不怕死的奴隶画押签字,就是实证么?” “畜生无礼!” 老梁大人恨极! 他随手甩出桌上茶杯,向着林楚凡砸去。此事昔年已被无梦当朝奚落过,想不到如今一个黄口小儿也敢来捋虎须。 “嗡……哗!” 墨剑出鞘,绕着林楚凡环了一周,将一个瓷杯带着茶水击得粉碎。 反震之力将碎瓷射入周边墙壁、房梁、甚至是上首几张桌椅,却恰如其分地躲开了众人衣衫。 这一手控制之精妙,令人叹为观止,其中威胁之意,当然也不言自明。 既然可以严丝合缝地让开,自然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林楚凡也吓了一跳,没想到师叔会出手维护。 他本想着茶杯打不痛,索性受了,最好撞出点儿伤来,他好耍无赖…… 林楚凡讽刺道,“不是实证,你直说不就行了,何苦连累一个好好的茶杯呢?” “林楚凡,你之言行,已被一一记录在案,此间不是你狡辩的时候。不若从实招供,也能减轻些罪责。” 洛云今日倒是沉稳许多。 他眼见外公被聆风与林楚凡合力落了颜面,他急忙出来救场,也顺利将场内焦点成功引到自身。 林楚凡硬起心肠道,“爱记就记,反正你们假口供都能编得有模有样,且数额如此巨大。还有什么是你等不敢做的?国主之位么?” 洛云惊惧,“你住口!如若口供不真,你又何故气得吐血当场?” 林楚凡撇嘴,“老……咳咳,我精血过旺,吐一吐更健康,这是遵医嘱,你懂什么?” 洛云也不落下风,“哦?这倒是奇了,你精血过旺,为何天香罗绮入你府内多时,却不见……” “殿下!” 这对祖孙也是互帮互助的典范了。 林楚凡略感诧异,没太听懂洛云的言外之意,抓耳挠腮一阵,幸而熊哥在他后背画了几笔。 林楚凡这才了然,“哦!这审案之余,大王子还关心这等事。此乃个人体质差异罢了。我倒是听罗绮说过,梁氏有女,娉婷婀娜,宜室宜家,珠胎横结。” 梁博气得大拍其桌,苦于聆风郡主当面,不敢再有实际加害的行动。 此事牵连洛云,众人不欲公开鉴赏,便由陈永岔开话题,“你对这许多供状矢口否认。老夫来问你,这文书格式,可是碎冰城的?” 林楚凡白眼翻起,“这能说明什么呢?边境城池也都大同小异,即便如今,我林家搬离经年,难道碎冰城就换了新式文书?那他们向吏部报备了没,这可是违反《炎律》的。” 陈永一笑,“算你有些歪才,还知晓其他边城文书。那这军方的印信,总不会错吧?” 林楚凡大摇其头,“老尚书,话可不敢乱说。军方印信如何,你作为尚书大人,怎么问我一个小孩子呢?这是要问道于盲?” 陈永亦是摇头,“依老夫看,这分明就是你碎冰城司奴营的印信。” 林楚凡脸色转冷,“且慢!敢问陈尚书,司奴营是个什么编制?可曾在兵部挂名?可曾记录在册?” 陈永颇为自得,“老夫等你多时矣!兵部有载,司奴营乃是你碎冰城为防御蛮兵,申请创立的临时营盘,印信乃是军部特批。” 林楚凡恍然,“哦!如此说来,这营是真的?那司奴营主将为谁?” 洛云插言道,“正是你二哥,林凯次子——林杰!” 林楚凡不理洛云,盯着陈永问道,“那尚书大人可知,我二哥根本没有活到碎冰城决战!早在围城之初,他便死于阴谋诡计之下了。 你等以亡者印信,诬告其弟,难道良心不会痛么? 想我二哥为炎国戍边十载,大小历经上百战,却落得埋骨青山的下场。 如今,你们不满碎冰城的权柄分割,就在这里翻找后账,为难他的父亲与兄弟。难道这就是兵部御下之惯例?朝堂倾轧之成规?” 洛云冷道,“你莫要夸大其词!本殿昨日,哦前日,分明听你亲口所说,你二哥新丧,林凯将司奴营交给你打理。” 林楚凡这才正视他,“殿下耳聪目明,在下钦佩。可是,我何时说过接管了印信? 我炎国军纪,一将一印,一营一信,从未有过张冠李戴之先例!你莫要在此诱供于我!虽然印上刻着‘林’字,但此‘林’非彼‘林’,不可混淆。 还是说,殿下也是一片好心,并未存心诱供。只是不知军情,在此贻笑大方呢。” 洛云气急。 陈永面色也是一黑,倒是忘了这茬!这两兄弟都姓林,这下怎么说都行,反而无法实证。 梅震听他们吵得热闹,也添了一句,“笑话!你既无印信,又如何号令全营将士御敌?” 林楚凡语出轻蔑,“梅尚书?您老不带兵吧?不知道国难当头,热血男儿的英勇气概!大抵是我二哥死得冤枉,营中将士自愿受我节制,协力共抗外敌。不过是倚仗家兄余威,楚凡不敢贪寸许之功。” 荆腾似乎动怒,“好一口伶牙俐齿!决战之后,兵部尚有战损统计在案。其时,碎冰城两营兵马,所剩堪堪过半,且体弱者众,瘦如皮包骨者十有八九。另,不见战前征辟之战奴。如此大的数量亏空,你要如何狡辩填补?” 林楚凡声音转寒,“荆大人言语还需谨慎些。人头不在,自然是战死,这可不是生意钱财,有什么亏空需要弥补。 这些话,你最好同陈永尚书协商妥帖,再行审问。否则,我真是难以启齿!” 洛云似乎是没辙,只能咆哮,“危言耸听!林楚凡,你勿要以为哗众取宠,就可以侥幸逃脱罪责!” 林楚凡冷笑道,“我?危言耸听?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当年在碎冰城,老……老有人夸我是诚实守信的好孩子。 兵部这是脸都不想要了么?非逼我实话托出? 碎冰城围困数月,粮草军饷迟迟供应不上,守城军民饿着肚子,倚着城头,将蛮兵一次又一次逼退。 你们见到那些皮包骨,都是命大苟活下来的。更多的人,未等被蛮兵射杀,先一步被你们饿死了! 数万军士,十数万战奴,如此大的一笔军饷粮草,你们初期便送得不足。战争逼近白热化之后,更是颗粒不见。 你们知道,那些皮包骨是怎么挺到战胜,并且挨到你们所谓的战损统计么?你们想知道么?” 说着说着,林楚凡的眼泪夺目而出,更是止都止不住。 眼泪划过他的胖脸,落地已然成了颗颗冰珠。 他心里暗骂,天纹老混蛋,遗祸无穷!老子的灵力又紊乱了! 如此情真意切、声情并茂的辩白,已然镇住了几位尚书大人。 倒不是完全信了他的言语,只是上了年纪的人,大概知晓其中的关窍,很有默契的避而不谈。 并且他们都思忖着,这事儿是否该到此为止了? 这林楚凡宁折不弯的卖相,倒是比他那做侍郎的爹要难摆弄。 却不料有人不想他们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