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寄此生第20章 夜雨逐风 七箭伤人
雨夜无月。 正当幻真楼中,门板破碎,拳脚争锋,明枪不忒,暗箭迭出之时。 之风别院,聆风郡主的书屋,依旧烛火通明。 她瘦削的剪影,印在窗棂之间,偶尔可见一臂起伏,连带着一抹书页翻转的暗色。 忽一阵浮光掠影,窗棂之间明暗闪烁,极静到极动之间,往来反转一遭,才不过一息时间。 书屋内的聆风郡主,依旧是那高高盘起的发髻,插着一只随性的木棍,硬说是发钗,勉强也可以。 适才烛火猛跳,引得无梦眉头一皱,从浅灰色的袖口,抽出一条素白的纱巾,挂在耳边。 她这才放下书籍,信手捏起桌上的两只竹签,细看之下,上面还挂着些红橙二色。 无梦头也不回,随手向后一甩,咄咄两声,戳入了窗边的墙壁。 “啊!” 一声极度压抑的低呼,却是暴露了位置。 只见那窗边的墙壁上,正挂着一身穿夜行衣的男子。他宽额方脸,颧骨很高,却并未遮掩面容。 男子惊呼之后,这才发觉有异。两只竹签,一个穿过右肩之上,一只穿透左腋之下,只是借助衣服,将他短暂定身而已。 未曾受伤,这倒是个好消息。 那男子也不气恼,反而面露苦笑,轻轻将自己释放出来。他捻着两只竹签,一边鉴赏,一边向桌边靠近。 他看不出所以然,就放在鼻下闻了闻,原来是糖葫芦的味道。 男子语出诙谐,“近日听闻,每日都有人向别院送些零食。本以为是林家的姑娘贪嘴,想不到郡主也有此雅好。” 聆风郡主衣袖一摆,桌对面一张椅子,摇摇晃晃跳起,飞向那男子。 后者伸手接过,就地入座,心里也清楚,对方是不想他继续靠近。不知他从身上何处,掏出一云锦折扇,尴尬摇晃起来。 无梦淡淡回道,“如殿下所料,是楚夕吃的。” 之后,便没了下文。 聆风郡主继续翻书,只是不再端在手中。她垂着头,看着平躺在桌面的书页。 左手边一丈之外,正是夜行衣男子落座之处。听着这惜字如金的话语,他一阵的难受,凝眉思忖一番,终于是找到了一个话题。 男子问道,“听闻林楚凡来别院疗伤,不知此时身在何处?” 无梦不曾抬头,“他已回府。” 那男子故作惊疑,“哦?这倒是奇了!本殿刚从林府过来,那边只有一个书童在家。难不成,去赴老三的宴会了?” 结果很令人失望。 他一再提起这些敏感的事情,却没有看出,那清冷的侧脸上,流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 其实,他只能看到眼角与耳朵,也谈不上侧颜。 无梦冷道,“殿下有言,不妨直说。” 男子叹息,“唉,无梦。听父王说,你与林楚凡的婚事,已经定下。只待他成年,便为你二人赐婚。本殿为此忧思,夜不能寐。许久都未能想到,本殿究竟何处不及他?特来此地一问究竟。” 哗……一阵细碎的翻书声。 无梦清冷说道,“殿下很好,无一处不远胜楚凡。” 那男子一急,“那你为什么选择了他?而不是我!” 忽然变大的声音,终于引来了郡主的侧目。 只是那眼神,让洛云更加不舒服,她仿佛在看傻子一样。 洛云不退反进,“你喜欢他么?喜欢他什么?喜欢他胖,还是没头发?” 听闻此言,聆风郡主合上了书册,双腿优雅叠加,身子也微微扭转。 她一手按着裙摆,一手撑着桌面,斜靠在椅背之上,更添几分慵懒。 无梦将头微微后仰,斜斜地枕在靠背上沿,再看向洛云时,那目光,便有了向下的趋势。 面纱之后,唇齿开合,“你,我,这类人,不配那两个字。” “我心悦于你!”洛云的声音越来越大,已接近呐喊。 云锦扇面也变得皱褶扭曲,全然没了往日的风光。 忽然,他有些涨红的脸色,顿住了。 因为无梦在笑,虽然面纱遮挡,但是看她眉眼之间的神情,分明有了笑意。 无梦调侃道,“心悦?你对我,了解多少呢?心悦我些什么呢。是一身不弱的修为?还是北地质子的身份?亦或是听闻,蛮族首领是我义父,想借由这层关系,拉扯一些松散的外援?” 大王子的脸色,更加红润。 他沉默半晌,忽然从怀里掏出两个精致的葫芦,借由折扇一弹,送到了桌面之上。 洛云解释道,“我听说你爱喝青云露,这两葫乃是二十年之上的陈酿。乃是从国主珍藏之中取来,专门送你的。” 他见无梦并未拒绝,这才说道,“我知晓,你修有风灵之力,境界高深,接近灵月巅峰。且一身手段,多以剑法为主,巫术虽不精通,却也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 无梦不置可否,反而端详起两个葫芦。 洛云并不气馁,“我知道,你之前是雪域的巡察使。且是一刀一剑拼杀,积功晋升到高位,并非倚仗令师雪域之主的身份。” 无梦的沉默,在他看来,似鼓励亦似默许。 洛云再接再厉,“我更探知,你并非是寻常孤儿,乃是大陆南端,赵国之公主。只因王权更迭失利,你们这一支被迫牺牲。” 此言既出,无梦手指微微捏紧,幸而那葫芦质量尚可。 洛云自以为得计,“我承认,你初临炽焰之时,统筹北地使节,更受到父王青睐,难免令我心生其他妄念。那可是国主之位啊!兄弟几个,又有谁不曾动心呢?恐怕,就只有老五和青禾两个,没心没肺吧” 洛云自嘲一笑,“之后,明里暗里,我也想过许多办法,做过许多尝试。听闻你那择偶的标准,我特意寻人定制了那两柄折扇,裹挟了涣灵散,妄图借此挑战而胜。因我知晓,若非如此,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大王子开始自揭其短。 无梦坐直了身子,细细把玩那俩葫芦。之前泛白的指尖已经恢复如常。 洛云刻意省略某些细节,仿佛认错般娓娓道来,“再到后来,翠衣巷那次,是我败了。败得最惨,最彻底的一次。不仅擂台上输给了林楚凡,回宫之后,又被父王贬斥禁足,甚至连累了司学大人。可是我不后悔!” 似乎坦白了事情经过,给他平添了不少勇气。 洛云的声音,不觉大了起来,“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发现自己的心意,已经完全转变了。无梦,你知道么?我现在只是单纯的心悦于你,无关身份。只要你能接受,父王那边,我去说!国主之位,我不要了!” 自从这两个葫芦出现,聆风郡主便喜欢的很。一手握住一只,手感温润而滑爽,此时更是专注赏玩起来。 洛云见状,还以为对方心意松动,自己的努力有了起色。这才意气风发,长身而起,手舞足蹈,直抒胸臆……他恨不得一剑戳出心来,捧着送到她面前。 “那你心悦梁红叶么?” 聆风郡主揉搓两只胞浆的葫芦,用最怡然的神情,说出了最刺耳的话。 书屋的门窗分明关闭严实,洛云却感到一身寒意。 他不由得踱回座位,捏着揉皱的扇面,讷讷吞吐,“红…梁表妹她,与我自幼相熟,平素一起玩闹惯了的。只是有一回,我们喝了些不一样的酒水,这才闹出了许多糊涂。我会对她负责,但是,正室的位置,我一定为你留着!” 郡主素手一停,那滑爽的小葫芦,突然就不好玩了! 看这大小,大约能装上一斤的酒?她之所以喜欢,是觉得拿来装药不错。 此时听到这么一个理由,在前后联想,药酒? 见她神色不愉,洛云急忙补救,“无梦!我是真心……” 无梦摇头,止住洛云的话头,自顾说道,“曾经的你,也很喜欢梁红叶吧?那姑娘我见过,十分标致的美人儿。楚凡曾戏言,我的眼睛太小,又是单眼皮,难入绝色之列。换做我是男子,我也喜欢红叶。” 洛云开口欲辩,无梦却是顿了一下酒葫芦。清脆的声音恰好拦住洛云。 她却不受影响,缓缓说道,“和亲之事,虽非我愿,但师门有命,我亦遵从。楚凡他资质奇差,还贪吃惫懒,却不惹我讨厌。若能如此淡泊一世,也不失为此生幸事。” 洛云似是气急败坏,面容都有些许扭曲,“你们都疯了吗?他现在就是一个大麻烦!行走的火坑!前有天香罗绮,后有雪域长歌?你们都会被他牵连的!他既然不好,为何不选我?我真的是真心的!” 云锦扇面终究不堪重负,化作一团碎屑,在他手中炸开。 就连他身下的椅子也碎成几块,噼啪一阵乱响。 无梦看着这个面色有些狰狞的王子殿下,忽然想到一词,歇斯底里。 难得的是,这边动静如此之大,竟然连一个前来请安问询的人都没有。从护卫,到家丁,到侍女,还真是恪尽职守呢! 无梦欣然一笑,“呵!你喜欢梁红叶,她现在声名狼藉。你心悦于我,我就要回应你么?那你喜欢风,难道命令风停下来,任你喜欢?” 洛云脱口而出,“为什么不行?哦,不,我不喜欢风,只喜欢你!” 洛云有些气糊涂了。他感觉自己怎么说都不对,却也不好来回反复。 无梦却是略微安心道,“你不喜欢风?幸甚!洛云王子,你该回去了。” 洛云气得跺脚,活像个男版的洛青禾,“不,不,我喜欢,我喜欢风,更喜欢你!你的封号是聆风,我愿为你喜欢风。你一时无法接受,我能理解。放心吧,我会追上你的!不论是修为境界,还是身份地位,我喜欢风,我要追风!我要……” 大王子突然噤声,捏着一捆扇骨,吞了吞口水,缓缓后退。 他慢慢退到带有两个洞的墙边,抬手一推,从窗户跳了出去。 因为,他看到无梦忽然抽出头上的木簪,长发如瀑般坠落,却飘摇不止。 她手中的木簪,也在一股旋转的风力搅动之下,化作一根尖锐的木椎。 更重要的,他适才遍体生寒。 尽管无梦只是盯着发簪的尖端猛瞧,他却越发觉得寒毛耸立,不敢拖延,灰溜溜地逃了。 书屋之中,无梦手持发簪,缓慢凌空搅动起来。 随着她一圈一圈的震腕,地上的云锦,破碎的木椅,都随之旋转收束起来,且变得更加碎裂。 仿佛有无形的刀刃,反复割裂一样。终于化作一股亟粉,盘旋着,冲向一架烛火。 屋内轰然炸响,火光大作,如同放出一朵缤纷的烟花。 收拾妥当碎屑,无梦双手绕后,七拧八绕,将长发挽成一个球,一钗刺穿! 她却也没了看书的兴致,来回寻觅一段,才发觉,那两只竹签被顺走了。 无梦十分嫌弃的,将那两只葫芦推得远了些。 回头送去林府吧,刚好罗绮擅长用毒制药,也不算埋没。她心里如是想着,一手扯下面纱,另一手平伸到桌面之外。 只见无梦虚指一握,便有一只挂着糖浆的葡萄串,从地上的冰盒里飞出。 看着应该比山楂的好吃。无梦心里思忖,嘴上却不停。 刚死了一个祝光明,又有人想追风?洛云身份特殊,杀是不能轻易杀的,真麻烦! 就他那副德行,也想追风?先不说追不追得上,就不嫌费事儿么?真像楚夕说的那样,这些人脑子里都有水? 方向错了,永远追不到;方向即便不错,速度这一条,是打死都做不到的。 快了,慢了,都不可能追到;若是说速度一致,呵,那还能叫风么?和平静的空气有什么区别? 有些人就是自命不凡。 或者说是手贱?喜欢风,就任风自由自在地吹呗。非要伸手进去搅和? 哎?这葡萄怎么还有籽儿呢?下次得告诉二狗,事先去籽儿。 什么‘楚夕吃的’?那两根分明就是她自己吃的! 山脚无名寨。 吃了一顿好的,几个奴隶撑得不行,纷纷开始打嗝,就连那个盏都不例外。 楚凡心里暗骂,那一壶酒,大半盆汤,他们都白喝了。 为了安全起见,众人拥挤在这一个大房间里。林楚凡盖着薄毯,窝在轮椅之中小憩。熊宝也不矫情,翻身下地,就趴在楚凡脚边。 床铺很大,却无人敢用。 吴桐与桑蜃商量好的,二人轮流守夜,防人之心不可无! 唯一有资格睡床的林少爷,都在椅子上和衣而卧,其余众人,也都有样学样,随便找个地方休息。 熄灯还没一盏茶的功夫,忽然一阵喧闹声大作,惊醒了众人! “砰砰砰……” 门都快敲碎了! 熊宝怒吼一声,凭空点亮了处烛火。 吴桐忙着前去开门,一时间也无人注意烛火自燃的异象。 桑蜃心思细些,聚拢了四个新手下,护在身侧。 来人竟是那客栈的老板,“公子快些启程!阴阳路那边出了大乱子,我等也要躲避逃命去也。看你人不错,出手大方,下次再来记得找我。哎,下次可能不在这里了……” 那老板也是衣衫不整,发丝凌乱,显然受惊不小。扔下几句话,嘀嘀咕咕快速走远。 留下屋内众人傻眼,本来还说休息一夜,明早动身,结果来了这么一出。 楚凡略微一想,捅了熊宝一下,“你在那牢里的时候,就没听到什么风声?” 冰熊大摇其头。 无奈之下,众人只好启程。其实也没什么行李,随身物品一带,再找到厨房,挑拣一些容易携带的面饼、肉干,装到布袋里背上。 他们刚走到大街,就听到一阵阵喊杀之声,从四面传来。这是被包围了? 难怪那老板走的是后门,现在想回去,恐怕也来不及。 一左一右,两方人马,已经大喊大叫冲了过来。 前面一排举着火把,到了近前,才发觉这还有第三路人。彼此对视,又问了问身后随从,确认都不是自己一伙。 左边一伙,领头的是一个大胡子,“哪里来的混账,敢管我们的闲事?不想死就快滚!” 他手里一把宽刀,沾染不少血迹,夜雨稀疏,也冲刷不净。 林楚凡从善如流,“这位大爷说的极是!小的这就滚回去,不耽搁诸位好汉的大事。” 吴桐低着头,拖着轮椅往回退,却被右侧一伙人拦住。 领头的,正是白天在门口,遇到那个白玉腰带,“且慢!你们是三人入寨,这会儿怎么变成八个人了?难道是买了私奴?大胆!” 这还走不掉了? 林楚凡向后摆手,吴桐便停下。后者与桑蜃对视一眼,从她眼里看不到凝重之色,顿时安心不少,也就任由这大少爷折腾。 林楚凡美言道,“这位大爷,不是小人不想走,而是那位不让我走。能否劳驾问一句,诸位因何打斗至此啊?” 那大刀笑道,“嘿!你小子嘴甜,告诉你也无妨。我等都是三山五岳的好汉,特来此地,解救这些落难的奴隶的!” 白玉带怒骂,“大言不惭!说得好听,还不是想做没本钱的买卖。今日我看你们谁能活着出去?” 白玉带神态自若,完全没有被人突袭的慌张。 林楚凡心里一沉,有些游移不定,两边都不熟悉,不知该如何取舍。 熊宝假装的大汉,却伸出爪钩,挠了挠楚凡的蓑衣,又指了指身后四个小白,不言而喻。 『他说你买的是私奴呢!』 林楚凡咬了咬牙,干了! 林楚凡心下定计,厚颜恭维道,“难怪我看诸位好汉如此亲切,大家正是同道中人!奈何小弟我财力有限,只救出这四个。如此丰功伟绩,可否加我一个?诸位放心,我只要自己身后这些,其余不取,只求早日离开这鬼地方。” 那大胡子闻声,哈哈一笑,“就你?还是赶快躲起来吧,免得待会儿溅一身血。哈哈……” 他身后的手下,自然愿意给老大捧场,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林楚凡偷瞄白玉带,见他神色依旧,心又是一沉。 楚凡终究是抱着一丝丝幻想,“这位白玉带大哥,你看,可否放我等从容离去?” 白玉带?这什么鬼名字! 那人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为了和手下区别,特意选了一条不一样的腰带,这会儿却被人调笑! 白玉带大怒,“做你的春秋大梦!私贩奴隶,不合阴阳路的规矩。今夜就是你的死期!” 他说着,还扬刀指了指林楚凡,以及身边七八个人。 这是想一网打尽?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林楚凡向后伸出一只手,“弓!” 吴桐傻愣愣的,直到桑蜃捅他几下,才不大情愿地,将那掩人耳目的弓,递交出去。 桑蜃则有眼色许多,及时送上一支箭矢,手里还捧着一支备用。看那样子,随时准备续上。 林楚凡取过弓箭,掂了掂重量,拉伸数次,自认为熟悉了这张弓的力度。然后,他捻弦搭箭,一阵牙酸的声音响起。 这弦是有多久没动过了? 箭头左右摇摆,最终对准了白玉带的白玉腰带。 双方人马顿时收声,等着看好戏。 许多人都认为,一个半大孩子,领着几个仆人出来玩,根本没见过什么世面。看他顺道买的几个奴隶就知道,一个个面黄肌瘦,风吹就倒的模样。 忽然,一道微弱的暗红色流光闪过,灌注箭矢周身。 下一刻,铮鸣声起。 那白玉带身手倒是不弱,又或者是距离太近的缘故,急忙闪身躲了开。 他身后的人群,却没了这等好运。一串痛叫哀嚎,斜向后接连倒了七个人。 一箭七伤? 这一手顿时震慑了双方人马,不再有人敢笑。 夜雨之下,唯余阵阵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