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寄此生第1章 夜雨剪春
夜来风雨声,却无花可落。 这个时节,除了连翘,应该没有哪种花,敢独领风骚吧? 打闹一通,又蹭了一顿晚饭。吃饱喝足的主仆二人,竟破天荒的没有留宿。 天意留客,客不愿留。 公主领着苍荷,冒着小雨回宫去了。林楚凡好说歹说,才没将那借来的宝贝取走。究其原因,多半还是这雨落的及时。 熊宝一如既往,推着矮榻过去守门。刚开始,它借着天光,还能看到风雨撩拨下的一池春水。 结果,被罗绮以楚凡身体不适的理由,强行封住了门窗。 『行吧,看在有酒的份上,姑且饶了你们这一次。也不知昨夜射了多少山月斩,直到现在,那冰灵之力,也没恢复如初。不知是因为经脉阻塞呢?还是本熊的容量太大呢?』 书童很有眼色,号称是有些困倦,早早躲到外屋的床上,落下帷幔。 这床,原本还是火苗选的。结果没住上几天,全都便宜林飞了。 屋内无烛,窗外有雨。主卧室里,仿佛若有声。 林楚凡忍不住背后说青禾的坏话,“死丫头!总算是走了。感谢天公作美,竟然下了这许多酥油贵雨,不然,我的镔铁难免姓洛。” 罗绮打趣道 ,“楚凡,你仔细闻一闻,公主殿下睡过的被褥,香不香?” “香……也不香!” 罗绮正为他推拿穴位,听闻其言,手上加了不少力度。这一点楚凡是很清楚的,因为疼! 所谓孰能生巧,此时这二人,早已过了秉烛定穴的阶段,彼此都很默契。 略微沉吟中,林楚凡立即想到了自救的手段,“我嗅来闻去,都是罗绮的体香。青禾啊,她留下的,全是刁蛮的酸臭味。快熏死我啦!” 罗绮露出笑容,却嘴硬道,“哼!老实交代,是不是偷偷与人打架,动用灵力了?晌午甫一见你,我便觉得有异。” 林楚凡龇牙咧嘴,“嘶……绝对没有!我对熊哥起誓!” “少来哄我,你们俩,还不是穿一条裤子的?”罗绮显然不信。 林楚凡无法,只得坦白,“嘿嘿……也不是啦,那玩意儿埋得太深,我俩挖了一夜,才弄出这么一点儿。可能是期间,灵力反复了几次,都被熊哥冰封镇压。对了,你早就看出异常,怎么此时才问我?” 黑暗中,罗绮佯装听不出他转移话题之语,手上并不耽误,缓缓按压前胸与背后的几处穴位。 她时常催促林楚凡翻换面 ,“外人在场,怎么也要给你留几分薄面嘛。” 林楚凡后知后觉道,“小生谢过罗绮姐姐体谅。哎呦!翻身轻一点儿,我背后挨了好几脚,疼着呢。” 罗绮嘴一噘,“活该!让你招惹公主殿下。你,真的要撮合她跟子曦?” 一番推拿,楚凡冒了半身冷汗,赶紧扯过被子盖住。 罗绮也不在意,隔着棉被,轻轻搂着他,并肩躺在床上。不知不觉,楚凡又长高了些,差不多到罗绮脖颈处了。她自幼习舞,又修灵气,自然比寻常女子更出挑些。 林楚凡面色一冷,“子曦?哼!若是真有那一天,你放心,子曦定会生不如死,至少也会此生难忘。” 这就要看运气了! 若是他博取公主殿下欢心,自然无虞。只不过,以他近来行事的风格而言,多半会惹得青禾不快,甚至惹出青荷来。 忽然有些小期待呢?林楚凡啊林楚凡,你跟着熊哥,都学坏啦! 林楚凡自我检讨一会儿,忽然想起回府的见闻,“今天那谁他娘,该不会真是来提亲的吧?” 罗绮觉得好笑,“咯咯……你这听着,很像骂人啊。我看那位老人家的神色,恐怕有兴师问罪的意味。只是被我们拦在门外,未能得逞罢了。难道你觉得,那王公子,配得上楚夕?” 林楚凡眉毛竖起,“美死他算了!别说楚夕了,…火苗…林飞?他,他勉强配得上周羽!” 此言一出,聆听许久的熊宝,分明听到,北面床上,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 它能听到,一墙之隔的罗绮,应该也能。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熊宝刻意将酒坛子,撞出些声响。 里屋,罗绮也没好气地掐了楚凡几下,不停示意,隔壁林飞还未睡着。也不知黑灯瞎火,这俩人是如何交流的。 楚凡气恼道,“你掐我干嘛!寒羽门周羽!你想哪去了?” 罗绮忽然语出温柔,“林楚凡,你对我说实话。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说出来,我可以帮你的。” 林楚凡赶紧摇头,“没有的事儿!听谁说的?你已经帮我了。要不是之前,帮林飞耍过一次酒疯,我对天地灵气多了些体悟,恐怕早就暴体而亡,根本撑不到你想办法缓解。这事儿,说到底,还是神谕教的错!” 提起这个,罗绮精神极好,“还不是天心那贱人!没安好心。子曦更是一丘之貉!推波助澜。早晚我要灭了这对苟男女。” 楚凡吓得没敢接话,他是真的,从罗绮身上,感觉到了杀气。 很淡,但的确是杀气。 他曾经在无梦周边,时常有此感受,记忆犹新。 罗绮忽然回过神来,“你这无赖,又哄我!前有涣灵散上门,后有加了料的镔铁锁链。楚凡,你一定是遇到什么为难之事了。难道我,不值得你相信么?” 这次又被她感动了,脸上湿乎乎的,分明是罗绮的泪水。 有那么一瞬间,林楚凡险些脱口而出。 关键时刻,酒坛子又晃了一下,当啷作响……好吧,你灵力高,听你的! 楚凡捂着胸口,娓娓道来,“是子曦!他给天心下套,结果不小心,将我连累。估计是坏了他什么好事儿,所以,对我恨之入骨。虽然熊哥劝我理解一下,但是我很难接受的!弄这些,乃是为了防身,有备无患嘛。” 罗绮半信半疑,“当真?你可真是长进了,现在成语运用很是纯熟,那些杂书没白看。” 林楚凡大言不惭道,“那是自然,我可不是看热闹,已经从里面得到不少启发,很快就能运用到御敌上了。对了,你说,我这样子,能突破到灵月么?” 楚凡说着,还不忘帮她擦去泪水。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随手拽了件儿什么东西,反正是柔软的。 罗绮迟疑着说道,“你的问…问题,恐怕很难。若是强行修炼,难免会触发…心口的旧伤。” 林楚凡点头,“没事儿,我只是好奇。最近似乎,犯病的频率,逐渐降低。似乎,那旧伤,不如以往那般敏感了?” 罗绮认真回想最近诊脉的情形,分析道,“嗯……若单以灵力论,身体的适应性,的确会自行调整,慢慢变得坚韧,不那么敏感。可是,情绪是不可控的!你能忍住不悲不喜,不哭也不笑?” 林楚凡心里略微有底,提议道,“无妨,只是了解一下,满足好奇心。过几天,陪我去一趟无悔当呗?” 美人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好…无悔当?你要从朱赫那里下手?不怕青禾知道,不依不饶么?而且,他那可不便宜,咱们,有那么多钱么?” 林楚凡叹息道,“青禾那边,恐怕是指望不上了。我只是试试,顺便稳住她。若是被她拿了去,不管有没有办法,最终都没我的份儿!青禾甲,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罗绮想起冰熊亲近楚夕的事儿,笑道,“咯咯…你这人,连自己妹妹的醋都吃!也不怕人笑话。” 林楚凡颇有几分恬不知耻,“这是吃醋的事儿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说给我做个内甲,至少来个什么绿龟盾啊,玄武护心镜之类的,也是个心意嘛!” 他这两件护具名字奇特,逗得罗绮捧腹,忍不住往他怀里挤。 林楚凡忽然不满道,“师叔也不中用,非要和亲,闹得连那特权许可的黑钱都赚不到了。” 这孩子,真是气糊涂了,竟连聆风郡主都敢编排。这就是离得远,如果还是在别院里,这一嗓子,无梦恐怕提着剑就登门拜访了。 想到此处,罗绮有些心塞,很是不服气,“楚凡,不如,我回红袖馆领舞吧。也算轻车熟路,想来慕长老会给这个机会的。” 林楚凡吓一大跳,“可千万别!都不必说冷香那跋扈的性子。前脚你这跳得正欢,后脚母亲就有可能逐你出家门。退一步讲,你既不喜欢,何必委屈自己?先去探探红员外的口风,只要管用,钱不是问题。” 真是越来越不经事了!怎么被这孩子,哄得如此欢心雀跃?不行,我要稳重一些,深呼吸,呼…… 罗绮平复心绪,语出责备道,“什么红员外?你又给人取外号了?” 林楚凡自得其乐,“姓朱名赫,我帮他取个字,员外!胖乎乎的,整日顶着员外巾,不是福禄寿,就是财源广进,招财进宝的……” 忽然一阵酒坛破碎,响彻夜里的房屋,反而使得那窗外的风雨,更加分明了。 熊大人发火,非同小可。 许多未尽之言,也只能下回再说。众人纷纷入眠,却不知谁的梦最香? 或许是出了正月,也许是天气渐渐变得暖洋洋。 荆沐雨带着她的小雨伞,满心欢喜地回之风别院。她一路上忍不住呵呵傻笑,想了许多重逢的场景……唯独没有这一片废墟! 一路走来,满目疮痍。 虽然许多地方已经重新打了地基,正在立柱砌墙,却仍遮掩不住曾经的破烂样子。 忽然一蓬头垢面的乞丐?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华丽衣衫,扑面而来。 小姑娘被吓一跳,原地抱头蹲防,哇哇直叫。 幸而雨伞忠心护主,抢前一步,大吼着将那疯子扑倒,还不忘重锤几脚。只是看不清,究竟是前脚还是后脚。 奇怪的是,附近忙碌的工匠们,对此视而不见。 那乞丐被打痛了,赶忙求饶,“哎呦!哎呦!别打了,饶命啊!荆小姐,是我,王鸣言,求小姐救我!” 听着倒是有些耳熟,只是那王公子,怎的弄成这副德行了? 雨伞不如熊宝那么灵性,才不管你嗷嗷叫唤些什么,照打不误。若不是那家伙护住头脸,恐怕早就挂彩了。 小姑娘站起身,细细整理了一番凌乱的衣袖和裙摆,这才施施然走上前去,安抚了暴躁的棕熊。 她试探着问道,“可是去岁,在此学艺的王鸣言公子?怎落得如此田地?快快请起……” 两人踱步,来到一处建好的屋舍门外,拣一条干爽清净的木料,坐下详谈。 工匠们各行其是,并无人在意。看那样子,巴不得没了这个监工。 约么不到两盏茶的工夫,小姑娘跳脚大叫,“什么?林楚凡不在,林飞不在,就连熊宝都不在!我忽然想起,祖父寻我另有要事!小妹先行告辞,告辞了。” 荆沐雨说罢,踹下打盹的雨伞,两路小跑,冲上自家马车,扬长而去。 留下一个脏乱差的监工,顾影自怜…… 随着日光渐渐倾斜,他也回过味来。这丫头,多半是来听八卦,看热闹的,根本无心帮他。 藏书室,别院为数不多,未曾遭受烈焰肆虐的建筑之一。 依旧是那两个人,一如既往看着书册。桌上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书,散乱不堪。二人挑挑拣拣,总能从那一堆繁冗之中,抽出符合心意的来。 林楚夕依旧耐心不佳,“师叔?咱们是不是,也该组织一些门派任务啦?” 无梦头也不抬,“怎么,收服桑蜃那一战,打得还不过瘾?一共就那么两个半新人,能做什么任务?更何况,我的身份,不方便公然出手。你呢?就只有晚上厉害些,白天至多也就灵星巅峰,恐怕连熊宝都不如。” 你是想说,连楚凡都不如吧?口是心非的大人! 林楚夕意有所指问道,“两个半?那半个是谁啊?” 无梦无知无觉,“你三哥,林楚凡!他刚回城的时候,我提过一些,至今也没什么回应,勉强算半个吧。我原本,还指望他出面,培养一些外围成员呢。” 林楚夕脱口而出,“噗…他那样子,自己活下来,都是万幸。能培养谁?我说的任务,就和他有关。又有人出钱,买他的命啦!” 无梦定住翻书的手,隔着书山,望向对面。 楚夕面色一僵,虽然见不到面,她却知晓,被人盯住了,“这次不一样,全价五万,如是断胳膊断腿,也有一万。我想着,是不是找他演一出戏,到时候……” 无梦断言,“此事不妥!别忘了,罗绮才标价一万,外加一件灵具。若是再加上楚凡的红利,难免有人铤而走险。去查,我们需要知晓 ,幕后之人是谁?” 林楚夕面色一苦,“啊?你也说啦,咱们才两个半新人,从何查起嘛…” 无梦似乎早有对策,指点道,“去找楚凡,他若想查,罗绮必定援手。” 林楚夕翻起白眼,“我才不去!难道告诉他,我也入了指月,地位尤在他之上?” “他早晚会知道。” 那也等瞒不住了再说,哼,我还要逍遥自在的,当我林家大小姐呢。 许久得不到回应,无梦心知,此事恐怕行不通了。这位大小姐,还不知道,师姐创建这指月亭,以后是要传给她的。 无梦转而问道,“楚夕!那姓王的,你打算怎么办?” 林姑娘无知无觉,“随他去呗,挺好玩的啊!” 无梦提醒道,“你这丫头,看戏倒是欢快,别忘了火苗!她早已到了成家的年纪,若是跟着楚凡,倒也罢了,至少有个归宿。如今跟着你,若是等到你出嫁的时候,恐怕,她就成老姑娘了。” 整齐的刘海之下,一脸错愕,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怪不得!最近火苗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每次见面,都匆匆忙忙的,总有活计要考量。 难道被她察觉了?哦,也对,我会算命的。 林楚夕迟疑着问道,“那…改天找个合适的契机,我与火苗谈谈?师叔啊,你不知道!那王鸣言接近我,没安好心思。他不知从何处,探问到火苗有《庚金诀》的。为此大献殷勤,想要人财两得!” 无梦好奇道,“那也应该是对火苗献上殷勤,与你何干?如此隐秘的心思,你又是从何得知?” 林姑娘嘟囔着,“他大概是,指望火苗为我陪嫁吧。见我不假辞色,这才围着火苗打转。消息来源嘛,我会算命啊!” 无梦显然不信 ,“那你也顺便算一算,是何人躲在幕后,悬赏楚凡的。将那姓王的,趁早料理了,别让他家里再闹下去,拜帖都递到我这,无知无畏。若是从前,敢如此挑衅,必然屠他满门!唉……” 不是吧?这你也信?真不知道你那灵月巅峰的修为,是怎么来的!还真指望我起一卦,算出幕后黑手? 林楚夕忽然有些思念熊宝。她有一肚子机密,无人诉说,虽然很刺激,但好似隔靴搔痒,如鲠在喉! 然而,这一切,似乎仍旧无济于事。 无梦叹息一声之后,离开书桌,折回后面的静室,打坐修习去了。 别院遗址。 一位衣着素雅,举止不凡的侍女,亲自端着一木盆热水。腾腾雾气,熏得那侍女脸蛋透红。 她胸前挂着银色的铃铛,随着步履叮铃作响,很是悦耳。侍女一路走,一路叮铃,终于送到对坐发呆的监工大人身旁。 火苗劝慰道,“王公子,你也是饱读诗书,大有身份的人物。赶紧梳洗一番,就此回府吧。别院重建,自有工部派人,商部拨款。你在此逡巡日久,惹得家中长辈不悦,怒火已然波及林府与别院了。” 那疯癫发呆的监工,忽然周身一震,缓缓抬头。 他举目所见,便是一座光彩照人的女神像!定睛细看,原来是明艳动人的侍女——火苗。 仿若三旬暴雨之中,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斩断乌云,焕发光明。 这一刻,王明言只觉心花怒放,就连迷乱的眼神,都燃起光彩。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丽人嫣红的俏脸。 火苗被他盯得不自在,便将手里的毛巾,隔空抛了过去。借此隔断那扰人的目光。 侍女平和道,“令堂的心意,我已知晓。别说一个林府丫鬟,便是我林府嫡小姐,恐怕也高攀不起王氏门楣。言尽于此,日后莫再叨扰。你自行清洗吧。” 不顾他开合的口齿,火苗说完,转身即走。 叮铃当啷的脆响,渐渐远去,那一抹素色的身影,摇曳着,也消失在转角。 适才被劈开的乌云,又重新聚拢起来,在王公子心空疯狂肆虐。 他一时有些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变故。母亲何时与林府有了交集,竟然谈得如此深入了? 更恨自己不争气,发呆半晌,竟是一个字儿都没说出口。 木盆里,青灰色的毛巾,正压着蒸腾而起的水汽,缓缓浸入盆底。 毛巾润湿之后,渐渐泛起绿色,隔着水雾,很像一块巨石下的青苔,冰凉,湿滑,见不得天光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