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明第一百四十三章 谁入地狱?
山海关城外靠着海边的宁海城中,蓟辽督师洪承畴的总督行辕内,孙传庭也是陷入了沉默之中…… 确实,此番前去西安赴任陕督后,单只整顿屯务一项,其难度便是不小,各家地方豪族的阻拦尚在其次,能否寻得合适的干才,以及未来京中的压力,才是最重要的。 而大明又为何会兵丁不精? 其最大原因也正是在粮饷不足一事上! 没有粮食,新募来的军士们连最基本的温饱都不能解决,又何谈操练? 没有日夜操练,又何来精兵呢? 而想要操练出一支精兵劲旅,还需要有大量的肉食,否则强行操练的话,新募军士的体力也会跟不上,甚至还有可能适得其反。 再有就是如果要整顿旧有兵马,还需发放遣散费,否则只会引起将士哗变。 各军之中,为何会出现家丁? 还不是因为粮饷不继,故不得不分出一部分人的饷粮,而养部分精锐,其余大多都是忍饥挨饿,勉强得以活命,又何来战斗力! 而这部分精锐战士一旦成为各将的家丁,初时或许会发挥出颇大的作用,然久而久之,其又会成了各将私有之军,即使朝廷也是对此无可奈何。 历来整顿军务的前提,都是钱粮充足方可为之,否则只会前功尽弃! 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还要有一支能够完全听命于自己的军队,且还要是一支强军,惟此方能震慑宵小。 洪承畴也想到这点,他沉吟道:“可惜当年随我入辽之秦军精锐,多半战死,如今所余者不过千人,皆在团练总兵左光先营中。 眼下往任陕督,不可无兵,你且先行出发,待我奏请兵部允准,即着左光先之子带这千名陕兵,回乡助你,免你独自一人,难以节制陕地骄兵悍将…… 为师……也只能为你做到这些啦。” 孙传庭施礼道:“谢恩师为传庭计之深远!” 其实,在孙传庭心中还有一些想法,那就是如今辽事稍缓,他想请座师洪承畴放曹变蛟、王廷臣等悍将回陕西效力,哪怕调给他一人也行。 毕竟大家以前曾共事过,彼此间有信任基础,而且对于曹变蛟、王廷臣之勇,孙传庭也是心里知晓,并认为他们二人远比左光先更为有用。 然,此刻洪承畴已经答应命左光先之子,副将左勷率残存的一千陕兵随自己回陕西,这一招完全堵住了自己的嘴,他又怎好再行求告。 这时,洪承畴一脸凝重地看着孙传庭,话有所指道:“白谷啊,你到了西安后,若事有可为,还应尽量安抚为上,如事不可为……切不可鲁莽任事,以至不可收拾啊……” 孙传庭默然不语,眼中却是闪过一道十分锐利的寒光…… 看孙传庭这副模样,显然是对自己的话没有入心,洪承畴暗自在心中一叹,这些年虽然孙传庭内敛了许多,然骨子里却还是那般倔强自傲。 “希望他的陕西之行,一切顺利吧!”洪承畴在心中为他暗暗祷告。 二人接着又谈了很多话,如辽东建奴事,豫省贼患事,都是他们谈论的话题,当然了因为孙传庭即将赴任陕西,所以闯曹二贼才是他们谈论的中心。 这些年的剿贼经历,让洪承畴深刻体会到,“民乱起于饥寒“这句话的道理…… 所以,他便以为若有充裕的粮食在手,剿灭一处,安顿一处,闯贼也不会屡灭屡兴,因此他不由神情凝重地问孙传庭:“不知白谷对剿贼事,有何良策?” 孙传庭面色坚毅地将自己欲“求请勇毅军共同入陕,清查田亩丁口,整肃陕西屯务,并效仿宣镇开征商税,重新募兵练军”的想法说了出来。 并当面明言:“此番赴陕,如地方官绅豪族,不肯配合清田纳赋,他也不会再留有情面,至于附贼之流民,亦无须安置,也无力安置,大可以对付老贼之法,从之……” 最后,他更是毅然决然地说道:“我不惜血流成河,但只能救大明,即使粉身碎骨,甚或身败名裂,亦无所畏惧!” 洪承畴闻之不由大惊失色,他颤着声音说道:“你如此行事……有违我圣门仁恕之道,万万不可啊……” 他心急如焚,又追着说道:“白谷,你若真如此作为,将万夫所指……身败名裂啊,想想到时……劾者如云,弹章似雪,你……你……” 他一时过于急切,竟至语塞,忽而一股又腥又热的东西涌上喉头,洪承畴极力想要吞咽下去,一张老脸憋得通红,身体也在摇摇晃晃中颤抖着指向孙传庭,硬憋出一句话来:“……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 孙传庭猛地昂起头来,他大吼一声,赤红的双目直盯盯地看着洪承畴,满眼皆是冷厉之色,森寒的声音一字一顿道:“此些无君无父之人,不思忠君报国,与附贼无异,杀之……有何不可?” 洪承畴急火攻心,只感一阵头晕目眩,他以手撑住案几,急急说道:“官绅豪族,盘根错节,未经定谳,岂能擅杀,而从贼者更是不计其数,要知‘杀戮过重,上天降罪’之说。 你如此……不可……万万不可啊!” 孙传庭眼中闪烁着幽幽光芒,语气无比坚毅地说道:“有道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大明,为报皇恩,我孙传庭即便死后横尸荒野,甚或背上永世骂名,又有何惧?” ………… 拜别洪承畴之后,孙传庭是一刻也不敢延搁,他快马急鞭越过京城而不入,一路直往河南奔去。 此时,孙传庭的身边只有两名家仆和三个亲信幕僚,以及崇祯皇帝从京营中选派给他的十名护卫。 这三位幕僚都是早年就已在孙传庭帐下,如今听闻他被当今皇上起复,才又纷纷寻上门来。 他们的眼界自然不能与孙传庭相提并论,并不能将这个世界和眼前的形势看得真切,所以才会常常在孙传庭的面前指点江山,看他们激扬文字的表现,似乎个个皆有大志宏图一般。 但这些人都是孙传庭下狱前,既已跟随在他身边的老幕僚,无论是人品上,还是忠诚度上都是信得过的,非是那些趋炎附势之辈。 因此,孙传庭也将他们视为自己的幕府架子一样看待,路途中也经常与他们商讨入陕事宜。 孙传庭此番往西安赴任甚急,他带着家仆、幕僚和护卫一路策马急行,为的是要抢出时间来与永宁伯张诚会面。 而他的另外两名幕僚还在京中,待操持完后续的一些事务后,才会带着仪仗在剩下的三十名护卫保护下缓缓赶赴西安。 当然,孙传庭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地私会张诚,他打的旗号也是极为冠冕堂皇,先到开封城中与保督张福臻、豫抚高名衡,以及周王等一晤,为的是了解闯贼底细与虚实,好预谋克制之法。 他的这一借口和托词,自然足够掩人耳目之用。 当他们进入豫北彰德府武安县境内,便即遇到了正在此地改编整训的“小袁营”,以及李际遇的“玄武营”。 孙传庭当即便派人持了自己的名帖,前去扣营拜访,并递上了名帖,李际遇初时竟未敢相信,堂堂三边总督怎么身边却只有区区十来个随从? 幸好,勇毅军总镇抚贺飚与王元景二人,皆在此地,他们虽也是心中诧异,却仍是亲自率领众人出迎,一番交谈下来,确认无误后,立刻便派一支兵马护送他们前往开封。 因永宁伯已经派了王元景出任“小袁营”的镇抚官,所以贺飚迅速与之完成了交接,便陪着孙传庭一同回返开封。 路途中,孙传庭每向贺飚打听宣府之事,他总是丝毫不做隐藏,一切皆据实相告,这一是因为他本身就不善作伪,二则是宣府诸事也无不可告人的地方。 当然,内里也有许多黑暗的操作,但这些事情却是非耿直的贺飚所掌握,他就是想说也无从谈起啊! 当听闻贺飚讲到“宣府镇内连各千户所下的小小屯堡百户,都是由永宁伯府亲自下令任命,方才有效,甚至连延庆、保安二州,永宁伯也任命了许多吏目,充任各堡、各乡的里正。正是因为如此,才使得永宁伯的军政命令,在宣府镇内畅行无阻。” 对此事,孙传庭与众幕僚们在陈桥镇等候渡船的那个夜晚,曾有过一番议论,众幕僚们言永宁伯如此作为,恐有造成宣府产生大量冗政冗吏之可能。 然而,孙传庭却对此断然否定,并对永宁伯所施之政赞不绝口…… 他对几位幕僚说道:“自古便有‘皇权不下乡’之说,此亦为国朝财力匮乏之根本所在!” 他看着几位幕僚脸上皆显出迷茫之色,便即继续说道:“朝廷对地方上掌控乏力,触手不能及之处,不得不依靠地方士绅乡老来出面,承揽赋税诸事。 而此辈又往往与地方胥吏内外勾结,转嫁负担给无地小民,甚至瞒报田亩丁口,官府税收越少,小民负担则越重。 就如太祖皇帝立国之初,税收尤有米麦近四千万石,而现今才有几何?此皆是里甲制形同虚设,鱼鳞图册与黄册沦为空谈之故也!” 孙传庭的目光移向窗户,又继续道:“现如今,我大明虽大,却虚而无力,便如手足瘫痪之病人,加之宗族把控,豪强坐大,官府越发虚弱无力。 反观永宁伯所掌控之宣府镇,保甲制层层严密,镇朔府之政令军命,如臂使指,层层传递,任是军官士绅,无人可逃赋避税,此为小而坚实,皆是地方吏目得力之故也!” 孙传庭此刻已然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乡间自治,已成大明眼前一切积弊之源头。 地方势力逐渐坐大,朝廷官府力量不可避免地退缩,进而引发的便是国家财税机器倒退,钱粮税收越来越少。 在这个时代,如果收不上来钱粮税赋,朝廷财政入不敷出,既无力赈灾,又无力养兵,可真是一件要命的事啊! 所以,孙传庭亦因此而认识到,对于地方之事,宁可过严,决不可过宽! 同时他也充分认识到,没有一个统筹全局的财政中枢,这也是大明眼下财政乱局的原因之一,地方有地方财务,中央有中央财务,盘根错节,很多钱粮税赋,不是在运输途中浪费了,就是被各方漂没,这些事儿甚至连查都没处查去。 然而,若在反观宣府镇内,因只有一个独立的财政司,对整个宣镇全盘运筹,更有勇毅军作为其强力支柱,便没有这种漂没的事情发生,从而可以使得每一两银子,都到该用的地方去,避免这些毫无意义的损耗。 孙传庭还对众幕僚说道:“正所谓‘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宣镇虽看上去吏员众多,然其税源不绝,特别各地大兴工坊,既可使民众勤于劳作,更能保证每年有稳定税源,足以支付众多吏员所需之费。” 一个了解地方实情的幕僚,这时也出言说道:“确实,观国朝各处除经制吏外,更有众多非经制吏,他们虽不占用国朝赋税,然其工食却也是在地方衙门里出。 如此算来,各省州府县所供养的人数,其实并不比宣府的地方吏目少得了多少啊。” 大明各处各级官府衙门,虽然编制内在册的官员不多,但到了眼下因事务繁巨,又有哪一个衙门中,除了大量的吏目、三班衙役外,甚至还有众多的帮闲书办、白役帮办等等? 往往是小县数百,大县甚至会有数千之多,这些人与后世临时工无异,他们不拿朝廷俸禄,却要地方官员来供养。 为了养活这些各色临时工,各地官府衙门只得大大增加留存,因此上缴国库的钱粮就越来越少。 而且,这些人多为地方青皮等游手好闲之徒,人品更为恶劣,很多经制吏与三班正役不好意思干的事,他们却肆无忌惮,什么恶事坏事都干得出,地方百姓吃这些人的苦头更大。 如此相比之下,真还不如招募一些正规的吏员,至少总有个统一的考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