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然回首时,终不负流芳第156章 媚上欺下
纪长乐似是随口提起:“看到这肥美的蟹子,臣女不禁想到了当年的一桩旧事。” “虽说凼州水产丰富,渔业发达,可那里的百姓,有很多苦于湿痹之症。那时舅父刚好研制出了一副除湿祛痛的方子,便领我到了那边看诊。” “不料刚到凼州泗水郡,新方子还没用上,就先接了一例重症。有个正值壮年的男子,将自己的幼子打得浑身青紫,送医的时候,那孩子几近气息全无。” 听闻此言,多舌的人难免议论:亲儿子怎会下如此重手?定是个后爹无疑! 纪长乐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初始也这样怀疑,还想过报官深究呢。不过后来确认了是亲生父子,那男人也是悔得眼泪直流,这才作罢。” 皇帝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宝月向来以仁爱教化百姓,既是血脉至亲,因何将一个稚子责打至此?” “那家的男人死命捶打着自己,还是他夫人哭哭啼啼地说起了原由。”纪长乐将面前的姜茶喝了一口,字字清晰,“泗水郡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养蟹的人家赋税减半,要是养得好了,郡县还会另拨十两银子,作为赏赐。” “打人的父亲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一共七口,实在是付不出每人八百钱的人头税和田租。万般无奈之下,他东借西凑,押上了全部的家当养蟹,为的就是养出蟹霸,带领着全家人翻身。” “那蟹是他全部的指望,蟹苗喂的是磨碎的苞谷和碎鱼,人却只能以糠麸糊口。好不容易挨到九月,那一池蟹长得极好,最大的一双手都抓不下。这家人终于有了奔头,信心满满地等着收那十两银子的贴补。” “偏就是那幼子顽皮,趁着大人不注意,专拿棍子挑个头大的螃蟹玩弄。结果那些蟹子不是被敲折了腿,就是被弄折了钳子,郡守说残蟹断然不配进京,所以不肯给贴补,他父亲这才气急了,冲动之下使了重手。” 郝禧心道不妙,赶紧岔开话题:“今日不提这样的故事也罢,来来来,开怀畅饮。” “这可不是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纪长乐假装顺从郝禧的意思,“既然皇后娘娘不喜欢听,那我不说了便是。” 君璟屹适时地接了话:“凼州的赋税,应该不会超过每人二百钱,若真是八百钱的标准,寻常百姓还哪有活路?再就是郡衙理应一视同仁,本王不记得有哪条律例说养蟹可以减免赋税,更别提什么贴补。郡主莫不是记错了?” 纪长乐喝完了姜茶底:“反正那家人是这么说的,别的我也不清楚。幸好最后我们救回了那孩子,他父亲抱着儿子痛哭流涕,说准备砸锅卖铁还债,然后就搬离凼州,经此一场,他也明白了银子未必能换回孩子,连连保证说今后再也不会犯糊涂。” 君之栋面色铁青地撂下了食着:“皇后,朕记得你的螃蟹,就是出自凼州泗水郡,想不到你为了这口吃的,竟然如此煞费苦心。” 郝禧连忙跪下:“臣妾臣妾并没有指使他们这样做,臣妾冤枉啊。” 君之栋直接摔碎了御碗:“怪不得凼州的人口渐少,原来是百姓承受不了赋税之重!是谁给了凼州的官员胆子,让他们目无法纪,割下百姓的血肉去供养螃蟹!” 纪长乐由座位上出列,跪倒在地:“圣上息怒,臣女不懂朝纲,只是想到了便随口一说,不成想触怒天威,恳请皇上降罪。” “你没有罪,反而有功,”君之栋捂着心口道,“若非乐安郡主提醒,朕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皇后郝禧想上前搀扶皇帝,却被君之栋一把推开:“泗水及其周边各郡民生凋敝,朕打发去的钦差,都查不出问题的症结。皇后好大的威严啊,身在后宫却能联络官员,这一年一度的蟹宴,吃的是民脂民膏,吃的是朕辛苦打拼下来的基业!” 君之栋沉声:“御史台薛涛何在?” 薛涛出列:“臣在。” “朕命你亲去凼州,彻查宫中蟹宴勾连的各环。”君之栋冷冷地下令,“皇后禁足坤宁宫,所有供给减半,不得探视,没有例外!” 有了三皇子君璟屹的暗中助力,凼州的弊病线索不断,且人证物证齐全。薛涛很快就归京复命了: 凼州的各级官员都知道养蟹是头等大事,除了鼓励精于此道的百姓想办法养出蟹霸,还有专门的官署,单负责为坤宁宫每年的蟹宴做准备。 凼州未经朝廷批复,就擅自设立了蟹司,里头正史有一,副史有三,小吏跑腿无数,全都正大光明地领着例钱。 这么大的窟窿等着堵,自然得加紧盘剥民众,故而才有了高达八百文的人头税,逼得百姓要么弃耕养蟹,要么背井离乡。 君之栋按揉着心口:“源头,源头是哪里?” 薛涛只好尽言:“从下往上,一级一级地查问,都说是上头有令。最后问到了凼州刺史,他承认刚刚接下了郑通的差事,东宫就差人传了他训话。” 君之栋简直七窍生烟:“太子?” 薛涛的回复中肯:“太子的本意是让凼州发挥临水的优势,想办法多产好蟹,以便孝敬皇后,有些逾越的做法,并不是太子的授意。只是京中的命令下传,难免逐级严厉苛刻,渐渐媚上欺下之风盛行,一发不可收拾。” 君之栋既痛心又后怕:“皇后耽于享乐,惯于蝇营狗苟;璟乾脑子里又总是少根筋,始终难当大任。一个州几乎都烂透了,一个州啊!” 趁夜,明黄色的轿辇到了逸园。 君之栋向郝太后禀明了历年来的种种:“中宫失德,东宫无能,宝月的千秋伟业,不能断送在郝氏一族的手里。” “皇上啊”太后只哽咽出一半的话,便泣不成声。 “朕没有忘记您当年的扶持之恩,朕不会不讲情分。”君之栋对着太后轻语,“郝氏一脉,无论长幼,只要安分守己、不起二心者,皆可荣华富贵,世袭罔替。” 太后明白,皇帝只是来通知自己,而非有意商量。现在的郝氏一族,完全没有可以谈条件的筹码,在日趋稳固的皇权面前,自己已经不值得被尊敬。 “皇后郝氏,天命不佑、教养无方、数违教令、干涉朝政,无以表正六宫。着废为庶人,圈禁于别院。” “皇长子君璟乾,沉湎享乐、好逸恶劳、无出子嗣、不堪重任,实难立威于朝野。今褫夺太子之位,前往封地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