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窃国89第八十四章
澄琉被忽然照亮的可怕面容吓得退了一步,她不惊讶元昌如此诡异的出场,澄琉潜意识里就觉得此人非同小可——毕竟是一个连元昊都不能十拿九稳的一个怪物。澄琉惊魂未定地看着元昌,却不说话。
元昌知道她怕,也知道她在怕什么,他轻轻地笑了一声,终于像正常人一样有了正常的柔情,他垂下眼帘,有些惭愧地说:“吓到你了吗?唉,你应该知道,我原本不长这样的。”
见澄琉依旧不说话,他回复了笑容,继续说道:“这么晚了还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元昌笑起来:“你想我了吗?”
“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说话?”
“他不许你跟我说话吗?”
澄琉只是听着,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尽管她知道事情到最后一定会十分不妙,可她又觉得元昌一定知道很多她好奇的东西,或许跟她无关,但对她有用,同时也有与之相当的危险。
“你有事情想问我。”元昌同样有一双洞穿世事的眼睛,他平静地看着澄琉,模样甚至有些亲和:“你想问什么?说吧,我不告诉他。”
元昌看了她一会:“嗳,你真不喜欢说话。”然后安慰般地笑了:“我很喜欢说话,因为没人听我说。”他靠在椅背上:“你既然不说,那我随便说点什么吧?你想听元昊的事情是不是?”
“他啊——”元昌的表情忽然不对劲起来:“你可千万不要把他看得太厉害了,他是个小杂碎,小时候是那副德行,长大了也一样。”他大笑起来:“他现在是不是还很怕冷?你知道为什么吗?”
“其实他从前不怕冷,他是宫里最怕热的人,娇气死了,从前啊一到了夏天,日日都看见好多宫人上上下下地忙着给他换冰,”元昌皱着眉头:“你知道他一个夏天要用掉多少冰吗?他一个庶子也配这么盛气凌人?”
“不过他不是受不得暑气吗?哈哈哈……我……哈哈哈……我后来就把他锁到冰窖里去了……哈哈哈……我关了他小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脸儿都白了,哈哈哈……我的天……”
“澄琉你去过冰窖吗?冰窖?哈哈哈……里面很黑,在地底下,我从楼梯上一脚把他踹了下去,他腿还摔坏了……哈哈……只可惜没瘸,不然你们谁还喜欢他。”
“冰窖的门很厚,我就站在门外看笑话,过了一阵子,才听到里面有闷闷的敲门声,还有他的声音,”元昌啧了一声,顿了顿:“应该叫得很惨,但是我在外面听不清……澄琉,你不要做出这副表情,你一定懂我的,我们是嫡子,对他们做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更何况他不是也没事吗?”
“可是他呢?我警告过他不准告诉父皇,我拿郑淑妃,拿郑英威胁他,可……可那个小杂碎他根本不怕我!他一被放出来就去跟父皇告状!”
“哈哈哈哈……”元昌差点笑岔了气:“可你知道的,澄琉,我是太子,父皇没把我怎么样,哈哈哈,他能把我怎么样?”
“哈哈哈……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忌讳的事情了,谁要是不小心提到了就会受到炮烙之刑,不过我一定要告诉你,澄琉,我觉得你应该要知道,哈哈哈……”
澄琉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元昌看见了,他很不高兴:“你心疼什么?那个小杂碎不值得你依靠,他许诺你什么了?又是皇后之位吗?还是齐国、报仇什么的鬼话?”
澄琉依旧不答,元昌眯了眯眼睛:“你一定不会那么轻易地信他,你一定还跟他谈条件了吧?他答应得是不是很爽快?”元昌嘁了一声:“他当然爽快了,你怎么配跟他谈条件?他要玩弄你简直易如反掌,澄琉。”
澄琉咽了口唾沫,听元昌说:“不管是来硬的还是来软的,你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他的手段不怎么样,可是你们总是被他的漂亮脸蛋哄骗。”元昌摇摇头:“别全听他的,澄琉。”
“我凭什么信你。”澄琉终于开了口,但是嗓子沙沙的。
元昌似乎因为她的回应有了些喜色,他说:“我被关在这里暗无天日的,其实跟死了没什么区别,忽然想通了,就打算做点善事。”
然而澄琉的表情告诉他,她没把这话当做认真的解释,可元昌不介意她的不信任,他说:“他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澄琉,高澄珪那么害你,他正儿八经地斥责过她吗?”元昌抠了抠手指甲:“你这两日是不是脑子昏昏沉沉的,又浑身乏力、胃里不舒服?你知不知道你身边那个叫什么珠的宫女一直在给你下毒?他救你了吗?”
澄琉的呼吸声急促了起来,连她自己都没发觉。
“不过当然了,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处理掉,虽然我被囚禁在此,但为了你,这些事一定会尽力而为。”
元昌知道澄琉动容了:“澄琉,他不值得你的信任,你长这么大,你的父皇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相信那些轻浮公子的话?你想想,如果他还在世,会高兴你跟元昊走得这么近吗?”元昌把玩物件这些小动作跟元昊像极了,这种漫不经心的样子总能让你觉得十分亲切,仿佛你们真是在谈什么不重要的小事。
“还有齐国的那些旧事,你凭什么相信他的一面之词?他既然知道那么多,为什么那时候不出手相助?澄琉,你怎么能信他?他有千万个理由利用你,骗你,你不该因为他葬送了自己。”
澄琉终于想起来那年高嵘躺在床上,虚弱地撑起一口气跟她说的那番话,她怎么能这样轻易地当做耳旁风?澄珪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澄琉害怕起来,空前地害怕,她愣在原地,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呼啸如北风,然后荒凉了自己的心境。
“澄琉——澄琉——他来了,你没有时间了,你没有时间了!”元昌的声音近了,等澄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如何从椅子滑下来,然后匍匐在澄琉腿边了。
那样可怕扭曲的面容就这样无遮无拦地忽然出现在澄琉面前,她不由得惊叫了一声,澄琉转身就去推门,却发现门被关死了,她大喊:“开门!给我开门!混账东西!我要杀了你们!”
“澄琉——他会发现的,”元昌的声音就在她旁边,很近的地方,仿佛贴在她耳边:“很多事情他早就知道了,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忤逆他了吧?他都记在账上呢······”他阴仄仄地笑起来:“这些事情连我都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哈哈哈……澄琉,你不该自作聪明,所有发生在魏国的事情他都知道。”
澄琉忽然有一种掉进冰窖的感觉,她给齐国传信,她放走齐国人……元昊都知道……他原来都知道……那他会怎么样?他一直装作不知道是要怎么样?如果她不明不白地做了更多“错事”会怎么样?澄琉不敢细想,一种渗人的酥麻从脚底蔓延起来,澄琉看见元昌的手慢慢地从地上攀了上来。她已经是惊弓之鸟,于是又不自觉地喊叫了一声,她本能地去躲,却听见咔地一声,脚腕一阵剧痛,她低头,看见阴暗里,一只潜伏着的兽夹咬住了她的脚。
澄琉忍着剧痛,她看见不远处又把扔在地上的佩剑——是元昊上次丢在这里的,澄琉吃力地挣扎着够到了剑,然后转身指着越来越得寸进尺的元昌:“滚开!滚开!别靠近我!你滚!”元昌像坟里爬出来的鬼魅缠了上来,而澄琉几乎是嘶吼了起来。
“嘘——”元昌继续靠近,他的手已经够到了澄琉的腰:“别拿剑指着我,澄琉,元昊不会希望我死的,你知道吗?你知道我对他有多重要吗?我从前假死了一次,结果他差点从城墙上跳下去了,哈哈哈……你要是杀了我,那你也别想活了……哈哈哈……”
澄琉一脚踹开了元昌,而右脚上的伤口一被牵扯就痛得更厉害,她在泪眼朦胧里终于连拉带扯地取出了自己血肉模糊的脚,然后扶着墙蹒跚着起来,冲外面吼:“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狗奴才!信不信我杀了他!混账!混账!”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呼救还是在尖叫,澄琉从没听自己这样尖锐地吼叫过,她的嗓子火辣辣的痛,一双手不知疼痛和疲劳地敲打厚重的门——仿佛很多年前,有个华服少年被关在同样黑暗可怕的冰窖里,他知道在这里多待一会都十分危险,于是拼命地呼救,可是空气里仍然满是绝望……可是他落入了敌人的圈套……后者正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欣赏,就像现在一样。
可是元昌估计错了,澄琉跟他所熟悉的魏国人不一样,她被逼急了是十分可怕的。
澄琉应该是疯了,她眼睛是红的,像是被火点燃了,她抓起蜡烛朝元昌扔过去,看见他瞬间没入了火海里——也不知道地上是什么东西,竟烧得这样快。不过澄琉管不了那么多,她提剑狠狠地刺了进去,一剑又一剑。
外面的侍卫似乎发现里面真的不对劲了,于是澄琉看见门被推开,她记不清自己当时具体做了什么,也没来得及关心那两个侍卫具体做了什么,只是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在回廊上狂奔了。
她感觉不到脚踝的剧痛,只知道赶紧跑,她要到哪里去?起码得逃出宫是不是?该怎么出去?她不但什么都没有,还受了伤。
澄琉飞快地跑着,亦如她飞快地想着。人一旦乱了阵脚,脑子里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就都被翻出来了,她的头发里全是风,就像那个午后,她还没有察觉到周围的暗潮汹涌,只知道等父皇的病好了,一切就都好了,她甚至没有去细想她的笄礼和婚事——嗳,那时候怎么能这么天真呢?
这么想着,澄琉忍不住冷冷地嘲讽了自己一声,她现在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不是还是把父皇的话当了耳边风吗?不是还是跟不该贪恋的人坠入了爱河吗?
她只顾心里波涛汹涌,却不防脚下一绊,她真是硬生生地摔到了宫里冷硬的石板上。
嘶——
“澄琉?你怎么了?”
澄琉闻到了那阵可怕的沉香味,她抬头就看见元昊在眼前,他的身后还跟了好大一群侍卫。
“陛下,那边起火了。”一个人上前禀报。
“过去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元昊神色冷峻地看着深蓝的夜色里那片迷离遥远的火光。他刚部署毕,便又看向澄琉,声音硬硬的:“你怎么样了?”说着元昊的视线下移,看见澄琉血肉模糊的脚踝,不觉把眉头皱得更紧了:“脚怎么了?你怎么回事?”
澄琉看到他,身子早就抖得跟筛糠似的,眼下看到元昊并不像从前那样温柔,心里更是害怕不已,她一个劲地往后缩:“不……不……:不要杀我……”
“你怎么了?你说什么?”
“不要……我不是故意的……”澄琉把她从前觉得最丢人的话都说出来了。
“澄琉,你看清楚,我是元昊——你别怕——”
“不……我杀了他……你不要杀我……”澄琉连碰到他的衣角都害怕,她一直躲:“你不要杀我啊……我再也不会做错事了!”
元昊见她吓坏了,一时也没有再靠近,他停在原地,用一种很难看懂的眼神看着她,里面闪烁着什么,像怜悯,像忧心,像焦急,像委屈,像一腔心事,他问:“他跟你说了什么?”元昊加重了语气:“我告诉过你他的话不能听!元昌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你怎么能信他!”
澄琉僵在了原地抽噎,今晚的事只要细想其实是十分明白的,元昌不过是想离间她与元昊,而退一万步讲,她对元昊还有点用,元昊这时候不至于要杀她,甚至还会好生哄着,可她还是想哭,或许是想起父皇,想起从前,或许这些天太疲惫,或许是她麻木惘然的悲恸终于渐渐袭上了心头,她终于伤伤心心地失声痛苦。
澄琉掩着脸,感觉到身体紧了一紧,是元昊抱起了她,澄琉没敢多说什么,无论如何今晚都是她的错,她没脸再闹下去,于是还算安分地靠在元昊怀里抽泣,然后听他说:“你的脚踝怎么回事?”
澄琉一开口,声音十分沙哑:“里面……咳,有个兽夹……”
元昊没有再接话,澄琉怯怯地去看他,却发现他的衣衫是胡乱裹上的,头发也束得潦草,一定是在就寝后匆匆赶来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元昊这样狼狈仓促,没有束上去的发丝在晚风里飘摇,他的衣带也是,在黑暗里拖出长长的魅影,别有一番风姿。他走得急,轻轻的喘息萦绕在澄琉耳边,仿佛几个月前,他在雪宫救她的那几次,啊,原来才几个月而已啊。
元昊把她放到榻上,然后转身去侍弄一大箱药瓶子,澄琉听见瓷瓶碰撞的声音,心中忽然安宁了下来。
屋内还有些乱,今日收了太多礼物,根本没能来得及整理,不过那朵花已经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那朵金子打的牡丹花,花蕊是琥珀做的,澄琉没想到元昊还真的叫人打了一朵。
元昊接过热水来给澄琉清理伤口,他刚把毛巾拧干,就蹙眉打了个哈欠,澄琉记得他睡不好的时候总是会很心烦,难怪今晚神色怪怪的,她不该顺着元昌的意思那么多虑的。
“对不起。”
元昊顿了顿手,嗯了一声,又抬头看她一眼,然后眨眨眼睛醒神,方才说:“以后别提他的事了。”
澄琉没有答话,两人沉默了很久,没人知道该说什么,直到元昊把最后一个瓶子放回去,他转过去起身,澄琉想坐起来抱住他,却碍于伤口又跌了回去。元昊背着身子收拾东西,一边说:“你先睡下,我向和素吩咐点事情。”
于是澄琉又躺了回去,看见元昊推开门,然后低声对和素说:“明日不早朝了。”
和素似乎又说了句什么,然后就听见元昊说:“就说朕病了。”
澄琉忍不住咧了咧嘴,轻轻翻了个身,她感觉到身后元昊躺下来,然后有金属掉到地上的声音,她又转回去,见是元昊把发冠扯下来直接扔到了地上,他随后钻进被子里,揪了一下她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