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窃国88第八十三章
这方院子不大——仅仅对元昊而言,对农人而言,这里还是显得挺阔气了,里面圈养了些鸡鸭,又种了几畦小菜和药材,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蹲在地上拔草玩,她把草撕成有规则的形状和长短,口中念念有词。元昊并不知道那是一种小女孩都喜欢的游戏,他只小时候见元缨和其他姐妹玩过。
“请问这里是周家吗?”元昊走过去,也蹲在她身边,十分和煦地问。
那小女孩侧过头来看他一眼,然后点点头,便继续忙自己的“事情”了。
“周老先生在家吗?”元昊看着她手里忙忙碌碌的动作,继续问。
“爷爷采药去了。”似乎是对他有些好感,小女孩这次抬着头看他,却不忙自己手上的活计了。
“哦——”元昊对她笑了笑:“你知不知道他何时能回来?”话毕又看了看她的作品:“你这样小便如此能干啊?”
女孩听了他的话十分高兴,她跳起来指,这是炙羊肉,这是“金屋藏娇”,这是“红嘴绿鹦哥”,元昊嘴角动了动——这些都是宫中菜式。然而小女孩只兴奋地滔滔不绝,她应该是很久不见外人了,所以讲起话来手舞足蹈,一副十分开心的样子。
元昊摸了摸她的头:“那——你做了这么多好东西,爷爷什么时候能回来吃呢?”
女孩扔下一丛草,想了想,说:“采完药就回来了。”
元昊料想留了这么个小丫头在,周太医不可能在山上逗留太久,于是无奈地笑笑:“那好吧,你的菜肴做得这样好,可以教我吗?”
女孩又看了元昊一眼,觉得能受这样一个大人赏识十分得意,然后就大模大样地当起先生来。元昊挽了袖子与那女孩忙活一阵,忽然听见茅屋后有点动静,女孩却拍净了手,忙往那边跑去,一边还脆生生地喊了声:“爷爷!”
元昊听见那女孩的声音在屋里似有若无,如同黑暗里的烛光忽明忽暗。他站起身来,觉得眼睛有些许花,然后就看见一身粗布短打的周太医神色慌张地迎出来,那女孩却不见了。
周太医走到元昊跟前,他下巴动了动,喉头和胡须一并颤抖着,最终才略嘶哑地叫了声:“陛下——”
“师父,您年事已高,为何不好好待在故乡含饴弄孙,硬要受这种罪呢?”元昊笑眯眯地问。
“陛下,臣……臣……”
“朕只当师父性本爱丘山,于是特地来拜访,希望没有唐突。”
周太医心惊胆战地看着元昊,他的睫毛挡住了大片阳光,在瞳仁里投下大片阴影,那样令人心悸的晦暗,仿佛他生来就拥有这样深不见底的瞳色。
见周太医不答话,元昊自顾自地继续:“记得当年师父道朕真心喜爱医药,于是偷偷点拨朕学习,也默许朕私下唤您一声师父,”他信手转动手上的戒指:“这师徒情意朕永生难忘。”
“陛下言重了。”周太医不知道元昊到底是冲什么事情来的,所以哆哆嗦嗦地不敢多说。
“可是师父——您明知道有些人一直视朕为眼中钉,又为何要帮那些人?”元昊蹙眉,一副十分痛心疾首的样子:“您明知道那些人一旦有了翻身的机会便会活剐了朕。”
“老臣该死……”周太医扑通一声跪下了,口中不住地念:“老臣该死……老臣该死……”
元昊恢复了自己原本冷漠的神情,他随意地走动了几下:“你知道朕并不想置他于死地,当皇帝好没意思,朕不过想找找乐子,这您都要干涉?”
“陛下……”周太医直磕头:“那是太子殿下……您的兄长啊……”
元昊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点点头,嗯了一声,然后看了看园子里种的药材,问:“是哪种药如此神奇?”他蹲下身去看周太医的表情,语气轻松地问:“师父,朕自登基之后时常腰酸背痛,也想跟您讨这止痛的药试试。”
“这……”
“怎么?这等仙药能让元昌一身伤都变得不痛不痒,对朕就不管用了?还是师父舍不得?”原来他那日瞧元昌神色有异,便认定其中有诈,不巧又在前些天得知周太医隐居于此,于是便亲自来听听这老东西的辩解,不过——他现在似乎发现了别的趣事。
周太医痛心疾首地叹息了一声,他知道自己没办法拒绝元昊,于是拜了一拜,起身:“陛下请随臣来。”
元昊跟他走向屋子,刚到门口,却听周太医道:“陋室简朴,还请陛下留步。”元昊从门外看见屋子里是昏暗的一片,只隐约闻到了药味,一点点阳光下勾勒出些许简陋的陈设——里面应该很乱,而且周太医不会玩小把戏,于是元昊止了步。
周太医很快就捧了一个小纸包出来,他颤抖着打开,却见里面是些白色的粉末,元昊用手沾了些许,凑到鼻尖打算嗅一嗅气味,却里面被周太医拦了下来:“使不得!陛下!使不得!”他见元昊把手拿开了,又松了口气,道:“会上瘾的,陛下。”
“哦?”元昊隐隐约约想起什么,忽然觉得事情十分有利起来。
“这是臣早年在渤海找到的一种草,把它的果实晒干磨成粉,再加上一些旁的东西,便……”
“你说这草产自渤海?”元昊忽然打断他。
周太医本就紧张,被元昊一打断,不自觉抖了一下,又道:“是。”
“别的地方找到过吗?”
“这个——此物似乎在齐国更多。”
元昊并不避讳地笑了:“把药方留好,过些日子朕会派人助你寻草制药,”他拍拍周太医的肩:“师父,你真帮了朕一个大忙。”
周太医不知道元昊要做什么,他害怕地劝告:“陛下——此物过多吸食会败人精气,最后形容枯槁而死啊——”
元昊没有理会他的劝告,而是若有所思:“元昌用了一段日子了吧?”
周太医不明所以地默认了,却听元昊说:“从上瘾到死,要多久?”
“这个老臣也不清楚,不过若是吸食得多,最快也就年罢了。”
元昊忽然十分明朗地咧嘴笑了:“应该够了。”
“陛下——此物切不可流传于世啊!”周太医仿佛明白了元昊的意思,他焦急万分地阻止。
“爷爷洗手!”忽然从门后传来小女孩童稚的声音,元昊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吃力地走过来——原来手里端了个装满水的铜盆。
元昊笑了一下:“师父住在这深山老林里,幸好有个小家伙陪伴,一定不会至于孤寂吧。”他不顾身边的周太医脸色大变,自顾自蹲下身接过女孩手里的铜盆放到地上,然后仔细端详那孩子的脸,那么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那样病态的白皮肤,跟他真像。元昊看向满脸震恐的周太医,忽然粲然一笑:“大哥的骨肉流落在外总是不好,是不是?”
“她……她不是……陛下……她不是!”周太医想上来拉女孩,却被和素拦住了,他吓得几乎神智不清,只是道:“她只是老臣捡的弃儿啊——陛下!”
小女孩看到周太医疯癫的样子不由得吓了一跳,低低地喊了声:“爷爷……”然而她却不敢靠近头发散乱的周太医,反而万劫不复地靠向了元昊。
元昊搂紧了女孩,把她抱起来:“爷爷生了点病,不能照顾你了,我是你三皇叔,你要随我回宫去。”
“不——不——陛下——求您了——陛下!”周太医声嘶力竭地呼喊。
女孩看了一眼周太医,用蚊子一般微弱的声音说了声:“爷爷……”
元昊把她的脸转过来,温柔地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小脸:“你是公主,应当与家人一起住在宫里,知道吗?爷爷的病皇叔会找人替他医治,等他好了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女孩没有说话,但眼睛一直滴溜溜地转——残忍的无知与天真,元昊想,或许还有些许精明,到底是元昌的骨肉,骨子里就带着险恶的智慧。
“跟爷爷道别吧,”元昊转身准备离开了,他慈爱地嘱咐女孩:“你瞧爷爷快哭了。”
事实上周太医已经哭了,他当年只是不忍看到元氏的血脉就这么冻死在民间才收留了这个遗腹子,可这些年她已然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周太医舍不得,舍不得,他害怕元昊不择手段地去害一个孩子,毕竟从前元昌对元昊的暴行他一件件地都看在眼里。
“爷爷好好吃药。”女孩眨巴眨巴眼睛,懵懵懂懂,她只知道病了就该吃药,她只知道这个看起来面善的大人是她的叔叔,她该跟他回去与家人住在一起,尽管她觉得有些地方想不通。可她似乎没有多少悲伤,女孩把下巴搁在元昊肩上,肥嘟嘟的脸颊那么可爱——她要离开爷爷了,流落民间的小公主要回到凶险的宫中了。
“乖孩子。”元昊拍拍她的背,一边走出了茅屋,一边与她说:“皇叔带你去住金子做的房子。”
周太医听见元昊温和的声音渐渐远去,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
女孩一路上并不那么敢同元昊说话了,或许是看到凶神恶煞的侍卫们,或许是离开了她熟悉的小山坡,有时候马打一个响鼻,元昊都能感觉到她身体紧绷一下。
马车一路奔回了东市,他估计得不错,果真在申时就到了。和素自去请澄琉回宫,元昊又使唤了一个侍卫去给女孩买糖葫芦和小点心,然后嘱咐她说:“你的父母都已经去世,回宫后让你婶婶照顾你好不好?”
女孩迟疑着点了点头。
“婶婶很漂亮,她会打扮你,教你规矩的,好吗?”元昊柔声说。
女孩无声地点点头,低头绞动自己的衣角。这时候一阵女子的笑声近了,车帘子忽然被掀开,女孩看见一个穿的十分漂亮的姐姐大步进了车来,见到元昊把她揣在怀里,忽然愣住了,然后笑道:“哟,这是哪儿欠的风流债?”
元昊笑了:“别撒酒疯,上车。”
“谁说我撒酒疯?我才喝几杯?”澄琉面色如常地与他嬉闹,不过心里倒是十分后怕,元昊果然什么都知道,还好她早早地打发走了那些齐国人,不过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元昊发现。
“小疯子,强抢突厥人的刀,你还真是什么做得出来。”
“我是真喜欢这刀,你看——”说着她拔出了刀来。
女孩啊了一声,扑到元昊怀里,元昊轻轻抚摸她的头:“别理她。”
澄琉打量了女孩片刻,“风流债”一说原本是调侃元昊,可她却发现这丫头真是琥珀色的眼睛,细看之下还十分像元昊。
元昊看出了澄琉的诧异,他把女孩的脸埋在胸前,对澄琉做了个口型。澄琉只大概看出来后面三个字是“的孩子”,不过想到元昊这讳莫如深的态度,她忽然反应过来前两个字是“大哥”——澄琉从未听元昊这样称呼过元昌,难怪她不习惯呢。
“二哥走得早,就留下这么一个遗腹子,我怎能不好好照料。”元昊对澄琉使了个眼色,松开了女孩的头,继续对澄琉说:“我打算把她交给皇后抚养。”
澄琉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这孩子身份尴尬,元昊把烫手山芋扔给澄珪,一切只看这孩子运气好不好或者澄珪会不会突然大发善心了。
“对了,她叫什么名字?”澄琉侧过头就看见一双漂亮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
听澄琉这么一说,元昊也低下头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女孩眨巴眨巴眼睛,迟钝了一会才说:“嫣嫣。”
“嫣嫣?”元昊若有所思:“那么你叫元嫣了。”
“元昊——”澄琉忍不住提醒:“若是从女字旁,岂不是同你的女儿一样了?”是的,平白无故带个孩子回去,还声称是故常山王的遗腹子,一定会惹人非议,若字辈还与元昊的女儿一样,那么更坐实了这“风流债”的猜想。
元昊沉吟片刻:“你说得有道理,我差点忘了这个,”他斟酌片刻,对“元嫣”说:“嫣嫣,以后你的小字是嫣嫣,名字是元璧好吗?”
元璧没有说话,她睁着大眼睛,抬起头从低处偷偷看元昊,后者对她轻轻一笑。她从此就是元璧了。
“封号么——”元昊仔细思考了一下:“乐安公主如何?”这次问的却是澄琉的意思。
澄琉点点头,毕竟公主的封号没什么好多说的,天底下左不过就那么几个郡,不过澄琉和澄珪的封号倒是例外,听说那时候皇后得宠,所以是用她们的封号来命名了郡县。
元昊抓着元璧的手,却见她玩了过家家后手上有些泥,于是他取了手帕,沾了些茶水为她擦手,而元璧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享受的是何等待遇,只是默默低头看着元昊修长的手指做着优雅的动作,她乖巧得有些委屈。
“来,嫣嫣,吃点心。”元昊见元璧一直有些怯怯的,于是喂了块点心到她嘴边。元璧小嘴一张,把点心吃了进去。
元昊又与澄琉玩笑了几句,澄琉发现元璧一直在偷偷打量她,于是毫不避讳地跟她笑了一下,却见元璧也不紧张,只是继续打量,眼神撞上了也毫无害怕瑟缩之意。
“嫣嫣,你还吃点心吗?”元昊端了荷叶包着的点心放到她跟前:“你还想吃什么?”
元璧只摇摇头,元昊与澄琉当她怕,于是也不多理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