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窃国84第八十章
澄琉急忙把他扶起来,看了看身上,问:“有没有摔着?”
元攸身后并没有乳母跟着,他摇了摇头,看着澄琉,仿佛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然而又下定了决心不开口,推开澄琉的手就往回走。
“元攸——”澄琉追上去:“元攸——你为什么不理我?”
元攸似乎早就等着澄琉去挽回他了,他把嘴撅得老高,脸上的怒气与委屈孩子气地融到了一起,任澄琉哄了老半天,才委屈巴巴地控诉:“我告诉过你我不喜欢元敬!”他应该憋了好久了,不紧不慢的语速里藏着迫不及待和痛快。
“元攸,可他那时候有危险,我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说的不是这个!”元攸已经很会把话和事情理得清清楚楚了,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能被任何一点点“残害兄弟”的揣测沾上。然而他的老成只闪现了一瞬,接着就被孩子意气替代了:“你方才一直同他说话,都不来找我!”
澄琉也十分委屈:“晋国人都在,我不能随意走动。”
她的理由十分合理,元攸没处指摘了,然而他忽然想到一件更可怕的事,他问:“琉姨,你是不是过了年就要嫁给晋国皇帝了?”
“嗯。”澄琉看见了他眼里的伤感,心里忽然有一种触动。
“魏国有什么不好的?”元攸哀求:“你不去晋国好不好?”
“女子到了年纪都是要出嫁的嘛。”澄琉居然用了这句话,那么老态龙钟,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那你为什么不嫁给魏国人?你就可以一直待在这里了。”
“我与晋国皇帝的婚事早就定下了。”澄琉的声音很稳重,像公堂上惊堂木一锤定音。
“如果我再大一点就好了,”元攸带着一种幼稚的认真:“我娶你,你就不用嫁那么远。”
澄琉回头看了生夏一眼,两人都咯咯咯地笑,澄琉说:“多谢你的好意了,左不过现在才夏天,离过年还早着呢,再说,以后你可以常常给我写信。”
“攸儿——”澄琉听见元缨的声音由远及近:“你作弊!说过不能离开亭子的!”她走过来才看见澄琉,于是笑了:“哦,我知道了,你看见澄琉就过来了,扔下姑姑我一个人还傻子似的找你。”
原来他们在玩捉迷藏,澄琉想,元攸原来是故意过来的。
“诶,澄琉,”看见澄琉元缨就更开心了,她凑过来:“上次庙会你去了没?”
澄琉讳莫如深地笑笑,然后点了点头。
“你去求姻缘啦?”元缨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这……”澄琉不知该怎么回答,就把元攸拉到身边:“小孩子在呢。”
“攸儿不会说出去的,”元缨不依不饶地跟着澄琉坐到石凳子上:“说啊说啊,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怎么样,那签上是幅什么祆教画儿,谁都不认识。”
“啊,”元缨嘴撇下来了:“那多没劲啊。”
“好不好都要嫁了,什么没劲不没劲的。”澄琉敲她脑袋。
“诶,不过我看那个豫章王长得挺不错的,晋国皇帝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说不定更俊俏呢!”
“你成日里想些什么!”澄琉笑着骂,还煞有介事地捂了元攸的耳朵。
“我听见了!”元攸挣开了澄琉的手,他其实并不那么明白她们在说什么,只是知道她们不想让他听见,或者这事他不该听见,所以得逞般地跟她们炫耀。
澄琉没跟孩子打过交道,她被元攸唬住了,于是看着他认真叮嘱:“千万不要告诉旁人。”
“澄琉你真是——”元缨大笑:“他懂什么,你别紧张。”
元攸像任何不被大人看得起的小孩子那样气得跳脚,急于要展示自己其实并不是她们想象的那么无知,可他的争辩声被元缨和澄琉的笑声掩盖了——最起码她们俩是没听见的。
可元攸喜欢跟大人一起玩,他最后玩得大汗淋漓,脸上红扑扑的,天上的霞光也跟着晕了上来,慢慢地涨红了半边天。
澄琉这时候才缓过神来:“呀,是不是晚了?我还要回去换衣裳呢!”
她急匆匆地拉着生夏往回走,元缨取笑她手忙脚乱:“急什么急?慢慢儿拾掇漂亮了再来,那时候大家都盯着你!”
……
澄琉没白着急一遭,她终于在太晚之前赶到了芙蓉泣露。
今晚宾客不多,但都是些重要的人,说是年轻人一块儿宴饮作乐,可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宫女侍从谁不把这当正经国宴应付?
可这又比正经国宴难应付,要体现这层政治意味,又不能太生硬,所以要下重料来调剂。
澄琉发现出席的小姐们都是魏国最能来事的交际花,她们团团簇簇的繁花一般堆在她身边,用她们跟谁都一样的亲热同澄琉说笑。澄琉觉得不等她应付那个什么豫章王,应付这帮疯子她就够受的了。
用膳其实只是个开始,像是某首曲子的序章,背景是各色丝竹嘁嘁喳喳的低语,气氛还没热起来,只有元昊与豫章王的问答贯穿了大殿,带动着这首不伦不类的曲子往下弹。
菜肴吃得差不多了,正是不相熟的人再没办法通过夸菜品来跟对方生拉硬扯出一段对话的时候。也是这恰到好处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提的要玩酒筹,转眼就看到有婢子捧着一副鎏金的酒筹来。
那是一副很漂亮的论语玉烛酒筹,筒底是只乌龟,驮着整个筒和里面各式各样的签。澄琉老早看见这幅酒筹备在某处了,谁说这是即兴想起来要玩的?要做的什么即兴事情,早都通通安排好了。
一个热情的小姐从她身边噌地站起来:“你们可别跟我抢,我来当律录事。”澄琉轻声问生夏她是哪家小姐,生夏说听说是姓林。
哦——澄琉明白了,这样的活儿在士族间的寻常宴会里都是由都知名妓们来做的,只是因为这是皇帝的宴会,所以要让寒门家的小姐,这些高级名妓来完成。
林小姐接过酒筹,先喝了杯令酒,便开始抽签了。她的手好漂亮,澄琉看到她冲女伴们一笑,然后用那双羊脂玉一样的手拈出一支签。她看了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双手虚掩着嘴,看起来好妖娆,好像随时要往你心上挠一爪子。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官上高处十分。”大家听林小姐这么一说,都笑了,这里官最大的除了元昊还有谁?元昊也听出来是在要他喝酒,于是也不等觥律事奉酒,自己端起杯子就干了一杯。
一阵喝彩声炸起,都说陛下好酒量。林小姐很会侍候酒宴,她看大家都在兴头上,又说了几句俏皮话,等大家把目光又重新移回她身上时才开始了下一轮。
“后生可畏——少年处五分。”林小姐往四周瞧,见一众青年才俊纷纷哄笑着饮了半杯。
酒宴就此被大家的酒意暖起来了,在座几乎人人都被罚了酒,都乐了起来,而这样不需要吟诗作对的酒令最讨人欢喜,所以一群人都嘻嘻哈哈,席间觥筹交错,欢乐无匹。
“乘肥马,衣轻裘——衣服鲜好,处十分。”这可为难了,都是魏国最喜欢奢靡的一群人,谁不爱打扮?谁的衣服不漂亮?林小姐到底机灵,忙笑着转身看澄珪;“皇后娘娘的衣裳可不是最好看的?”
澄珪抿嘴笑了笑,元昊接过酒杯:“皇后有身孕不宜饮酒,朕代皇后喝了。”
座下又是一阵祝贺声,林小姐等大家笑过了,又抽了一签:“择其善者而从之——大器四十分。”
这时候大家都面面相觑,酒量这东西确实不大好说,总不能叫人比一场,可这时候澄珪捂嘴笑了:“本宫打赌,若说酒量,在座一定没人能喝得过澄琉。”她的笑像连珠一样迸出来,清脆又渗人。
周围的人又开始看向澄琉,都知道齐国女子奔放,所以有大胆的人已经开始劝酒了,澄琉并不知道澄珪在打什么主意,不过四杯酒根本不算什么,所以接过觥律事呈上的酒,一杯一杯地给喝干了。
周遭的人又一阵欢笑,澄琉几杯酒喝得急,一时半会儿还没缓过劲来,只听到大家的笑一浪高过一浪,接着就听见元缨担心地喃喃了一句:“皇兄怎么了?”
澄琉抬起头,看元昊又被劝酒了,他看起来模样倒还没什么,澄琉问元缨:“怎么了?”
元缨眼睛一直盯着元昊:“皇兄喝酒三杯就倒,今日喝这么多还得了。”
澄琉闻言笑了一笑,没放在心上,元缨说:“是真的三杯,我们数过。”
“今儿这酒是果酒,应该没事。”不过澄琉还是非常不厚道地笑了,三杯就倒,那得是怎样的酒量?
她们还在聊这些糗事,就听见元缨咦了一声,澄琉再次抬头,就看见元昊已经离开了。
“我说的吧,皇兄一定会醉的。”元缨看他离开了似乎松了口气:“他比谁都怕喝醉。”
澄琉嘁了一声,就继续看其他人玩。元昊走了以后气氛松弛了不少,豫章王还说了几句玩笑话,这些大家就彻底放开了,也不知是谁提了句玩抛打令,这帮已经火热起来的人都哄笑着应了,澄琉看到澄珪在上座笑得捂住了肚子,忽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可这时候她又不能走,一来是晋国人都还在,二来她这时候离开倒像是追着元昊去了,于是她惴惴不安地待着。
小姐们取了几张手绢系成一个布球,又唤来一个婢子上去击鼓,一群衣冠楚楚的贵族男女竟然就这样简陋地开始了他们的抛打令。
鼓点是扣人心弦的,澄琉从一开始就紧张不已,那颗球仿佛就是她的心,在这些闹腾的人中间时高时低。
然而游戏玩得出乎意料的和谐,豫章王吟了诗,澄珪做了画,连郑英都唱了曲儿,澄琉看郑英硬要拖着崔彦与他同唱,差点没笑到桌子下去。
然而就当她以为是自己多虑的时候,忽然就看见一个白色的东西跃动着出现在了自己眼前。前面那位小姐一失手,她呀了一声,把球扔得远了些,澄琉得探出身子去捡,忽然就听见鼓点停了。
澄琉的心跳仿佛也跟着停了,球还攥在她手里,她不知所措地抬头,看见所有人都盯着她,不知是不是眼花,那样齐刷刷的动作与神情,看起来像是在审判。
澄琉感到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她懵懵懂懂地就听见令官那恼人的媚音:“请康乐公主起舞——”
澄琉能明显感觉到周遭瞬时安静了,元缨已经离开了,没人替她解围,她只好打起精神来应付,她讪笑:“我不会跳舞,”看着大家的神色,她心虚道:“要不然我唱首曲子吧?”
殿内是持续的安静,照理说那些小姐们不是该出来解围吗?她的笑容僵在脸上,轻轻咳了几声示意她们。
“唱曲子好,唱曲子好。”郑英左顾右盼,见众人怎么样子不太对,只好干瘪地帮了几句。
依旧是恼人的沉默,终于还是豫章王开口了:“早听闻齐国歌曲动听,没想到今日能有幸听康乐公主——”
“澄琉,”澄珪直截了当地打断了豫章王:“别害羞啊,你小时候跳舞那么好看。”澄琉差点气死了,小时候澄珪总是毫不留情地骂她跳舞像猴子,这时候她的侍女们也都跟着笑,而真正说过“跳舞好看”这种违心话的除了高嵘就只有梁真了。
“哈,在我们晋国,常常是有妃嫔公主起舞助兴的,殿下一定要早些适应。”一个不知名的晋国使者开了口,他或许是喝醉了,竟然说得出这种话。
或许是那几杯酒,澄琉一下子火了,她噌地一下站起来:“那澄琉献丑了。”
她把宽袍大袖的外衣脱了下来,然后直接走到郑英跟前去:“借郑兵部佩剑一用。”
郑英手忙脚乱地把腰上的佩剑解下来呈上,澄琉并不接,只是把剑抽了出来,然后冲乐师们一指,命令道:“《渔家傲》。”她看见这些人做事都战战兢兢的,包括郑英,后来听生夏描述,才知道她这时候的样子看起来像是随时要砍人。
之所以选《渔家傲》,只是因为这是唯一一首她有映像,且适合剑舞的曲子。
熟悉的曲调从乐师们的手指底下流出来,澄琉其实有些心惊胆战,她根本不知道怎么跳,她没见人跳过,她只是把郑英教她的剑法用柔一点的步子舞出来罢了。
然而紧张的也不只澄琉一人,曲子这种东西人人的节奏都是不一样的,为了配合好澄琉的步子,大家都盯紧了她的身姿,跟着她的节奏走,于是一群人不免有节奏地低头抬头,看起来颇有意思。
跳着跳着,澄琉就开始后悔了,这曲子好长,她已经要黔驴技穷了,加上她似乎是酒劲上来了,步伐开始凌乱起来,她强行定了心神,凝视着上座笑得十分深沉的澄珪。她原以为澄珪只是想她当着众人出丑,现在才想起来澄珪一直以为她怀孕了,所以借酒灌走了元昊元缨,留着一帮自己人要看她“滑胎”呢。
澄琉一时气愤不已,右脚却一时没踩稳,她急中生智,左脚又往右偏,先稳住了身子,然后上身往右晃了一把,于是一支潇洒的剑舞又多了几分恣意的醉态,在澄琉眼里这是有些不伦不类的,于是她在后半段使出了所有的绝活,有郑英教她的,也有刀疤老刘的,甚至掺着高嵘的刀法。
她从来没有这样闹过,忽然觉得十分有趣,于是她又开始做她的武侠梦,听说有两位大侠的女儿学得百家武功,她打架的时候就这样各有所取地出招,澄琉想,总有一天她也会成为这样厉害的人。
这样想着,她出手越来越快,剑花儿舞得十分俊。当她靠近席坐的时候,听见了一声吸气,她不经意瞄了一眼,却见一众晋国人都往后躲——原来怕她失手伤人呢。
澄琉童心大起,偏就赖在那里,若即若离,欲离却近,吓得有些胆小的使臣直打颤。郑英带头开始叫好,于是周围的人也跟着喝彩,曲子就这样在人声里进入了尾声,澄琉最后来了一个花里胡哨的收势,郑英说有女子在看的时候他就用这样花哨的姿势收剑,于是澄琉拈了个兰花指,娘们唧唧地学了来,算是开他玩笑了。
“你这徒弟还挺厉害。”郑夫人坐直了身子看。
“都是我教的。”郑英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