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窃国67第六十四章
“依稀有些印象,我怕他们认出我来。”
元昊不着痕迹地往那边看:“他们没注意到我们,似乎是在商议什么。若你只是依稀有些印象,他们应该也不会认出你吧?”
澄琉尴尬地解释:“如果我对一个人有些印象,那他对我印象该是很深刻了。”
元昊笑了笑,他理解作为宗室要见的人很多,旁人轻易是不会给他们留下印象的,只有见过多次才会记得起有这么个人,他问:“这都是些什么人?”
“那个脸上有胎记的叫杨安,长胡子的叫独孤金,其他的我不知道名字,但都是父皇的旧部。”
元昊对这些名字略有耳闻,知道都是已经投靠了梁真的人,于是拉起她就往外走,澄琉轻声问:“他们应该不会要杀我吧?你何必这么急。”
“都是你父皇的人,万一把你拐走了怎么办?”元昊看看天色,抄起手:“天色不早了,咱们喝花酒去。”
“好好好,快走!”澄琉高兴得难以自已,忙不迭跟上去。
魏国也真是民风开放,青楼就杵在车水马龙的闹市里,因是西市,所以这里的青楼大多都乌烟瘴气,不像是从前生夏待的那些地方清雅,不过来此地的都是些地主和商人,图的也不过一个热闹。
群玉阁的门口斜斜地倚了几个美人,穿着最艳俗的衣裙,干瘦的手腕上卡着一个细细的金镯子,颧骨上浮了层胭脂,应该是没揽到客,所以还在这里巴巴地张望。有一个年岁不大的姑娘眼波轻轻流转,目光与元昊对上了也没有急匆匆地过来搔首弄姿,她垂下头来娇羞地一笑,就像好人家里身世清白的姑娘见了情郎,眉目含情,颊上飞霞,你仿佛可以听见她紧张的喘息,仿佛可以闻见她身上炊烟的味道······澄琉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若是不去照拂生意都对不起她这动人心弦的一笑。
元昊在她耳边低语:“看到了吗?你什么时候能有人家一半功夫。”
澄琉干咳一声:“咳,玩弄人心是门大学问,我只怕得慢慢来。”然后就跟着元昊往那群玉阁走。
群玉阁的鸨母见到有人来就忙不迭迎了出来,见二人穿着不凡,猜到是大人物,于是乐开了花:“唉哟,两位公子快里边儿请,”她悄悄地打量二人,试探着说:“呀,二位公子面熟的很。”
这就是生意人的伎俩了,面生面熟都要说见过,否则回头客听见面生二字兴致可就折了大半。澄琉刚准备糊弄过去,就发现鸨母看着元昊的玉佩似乎察觉了什么,元昊用折扇挡着,对鸨母低语:“在下郑英,此次带个朋友过来喝酒,并未告知夫人,你们可别走漏了风声。”
这些事鸨母可是见多了,很明了地连声应下。澄琉咬着牙憋笑,想来这民间不知道郑英外出剿匪的消息,所以才上了当,而如果此事有一点没瞒住,那郑英回来的时候就免不了一头雾水地挨一顿骂。
待鸨母没注意,她轻声问:“大不了糊弄糊弄就过去了,人家帮你剿匪,你就这么背后捅刀子?”
元昊也强忍着笑意,脸上一阵奸计得逞的快意:“你随便去并州哪个青楼打听一下任城王的风流往事,就知道他从前借着我的名字都干了些什么。”
这时候鸨母领了一大群姑娘过来,扭着腰讨好地问他们喜欢什么样儿的,澄琉往门口望了一眼:“把那个戴金镯子的小姑娘叫来。”
“嗳,”鸨母面露难色:“那姑娘卖艺不卖身——”
“陪我喝酒总可以吧。”澄琉不耐烦,她觉得世上没什么不卖的。
元昊抛了锭银子给鸨母:“把她叫来吧,我这兄弟是个正人君子。”
“好嘞,公子您稍等——”鸨母笑得合不拢嘴,一半出于真心,一半出于讨好,她支使身边一个丫头:“去把小玉给我叫来。”
“再把头牌给我叫来,”元昊看了看周围人来人往的环境,问:“楼上可有雅座?”
“还有个包厢,清静得很,专为您二位这样的贵人准备的。”鸨母冲小厮招手:“过来,带二位公子上楼。”
他们方坐定,就有人上来摆上了各色干湿果盘和点心,元昊随意点了几个酒菜,小厮刚下去,就有两位佳人款款地进来了。
“哟,这屋子可闷,公子热不热?”这位应该就是头牌了,举手投足大方热情,应该是伺候惯了贵人。
“这窗户若是开了,岂不让别人窥得姑娘风姿。”元昊慵懒地朝她一笑。
“开着吧,我热。”澄琉见那两位姑娘看到元昊眼睛都直了,心里莫名一阵骄傲。
“过一会月姑娘会在下边弹琵琶,咱们恰好可以开了窗听。”小玉的声音好听,不是伶人那样清脆婉转,而是那样柔柔的,就像邻家小妹在对你撒娇。
“月姑娘是何人?有你漂亮吗?”澄琉喝了口酒。
小玉巧笑着推澄琉:“人家哪能跟月姑娘比,月姑娘多才多艺,又是个大美人。”
“大美人又如何,小玉姑娘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看的。”此话一出,澄琉自己都觉得她还是更适合当个嫖|客。
“能得到公子青睐,小玉你可真是有福气,嗳,公子怎么称呼?”头牌牵了牵裙子,坐到元昊身边,妖娆地冲澄琉一笑。
“我姓刘。”
“敢问姑娘芳名?”元昊问她。
“公子你猜。”头牌手托着腮,俏皮地看着元昊。
元昊抚过她的脸颊:“西施还是赵飞燕?”
头牌笑得前仰后合,呈了杯酒送到元昊唇边:“都不是,公子喝下这酒,奴家就告诉你。”
元昊一饮而尽,头牌拍手道:“公子好酒量。”她顺势坐到元昊腿上,玉臂一伸,勾住他的脖子:“公子记住了,奴家名唤燕乐。”
“燕乐姑娘,”元昊玩味地看着她:“倒是主动。”
燕乐一副委屈的样子:“公子不喜欢,推开了奴家便是。”
“我怎么舍得。”元昊一把抱紧了她,在她耳边低语,逗得燕乐一直笑。
“来,公子吃点心。”小玉盈盈的一双柔夷伸过来,拈着块晶莹的糕饼,澄琉忙用嘴接下了。
小玉看着澄琉,睁大了眼问:“公子生得好清秀。”
澄琉差点被噎住,干笑着说:“我自□□生女相,扮成女的也没你们好看。”她一阵心虚,这些场子里的姑娘眼睛尖,她只怕是藏不住。
外面一阵喧哗,燕乐往窗外望,笑道:“这么大场面,该是咱们月姑娘登台了。”
“我偏要看看这月姑娘是个怎样的可人。”澄琉起身坐到窗边,见一位红衣姑娘走上了台子。她原以为有这样的名字,所谓的月姑娘该是穿着清丽的颜色,没想到也是这般妖冶,不过细看之下,她发现月姑娘神色清冷,倒是个冷美人。
元昊跟着坐下,转头问燕乐:“你不是头牌吗?她这排场看起来比你还大。”
燕乐噘嘴坐到元昊身侧:“月姑娘红么。”
说话间,乐声已经泠泠地响起了,这琵琶弹得不错,同宫里的乐伎有得一比。月姑娘十指纤纤,舞动在弦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下面的人一直叫好,喝彩倒是高过了琵琶声。
“我以为是胡琵琶呢,结果是这个。”澄琉随意评了一句。
元昊转头看她:“你喜欢听胡琵琶?”
“父——”澄琉顿了一下:“父亲喜欢。”
“郑公子,”燕乐软软地靠在元昊怀里,像是没有骨头似的,但腰肢又扭动着,似是条蛇:“月姑娘的琵琶比起宫里的乐师如何?”
“我一介武夫哪里懂琵琶,听起来都一个样。”元昊还真是没给郑英留面子。
燕乐笑得花枝乱颤:“你哪里像个武夫,分明一个儒生模样。”
“是吗?可我打仗很厉害的。”
元昊和燕乐哄笑之际,澄琉叮嘱:“你们可万不能走漏了郑兄的身份。”
“瞧您说的,”燕乐的手指轻轻描画元昊的眉目:“郑公子还惧内不成?”
“郑夫人的粉拳郑兄受得住,你受得住吗?”澄琉这是警告得很明显了。
小玉忙凑到澄琉身侧:“刘公子,我们嘴巴都严,不会说出去的。”
楼下的喝彩声忽然高了起来,澄琉转头过去,见那月姑娘一曲弹罢,又开始跳舞,鲜红的长袖抛来洒去,勾走了多少人的魂。应该是知道这雅座里的都是贵客,所以那月姑娘也不时有意无意地抛来几个眼色,一开始还会看澄琉两眼,后来就只盯着元昊了,澄琉暗笑这姑娘托付错了心事,毕竟这月姑娘无论才色都没办法同澄珪比,若是想钓元昊胃口只怕是要失算了。
月姑娘这些小眼色燕乐也看在眼里,她笑道:“呀,月姑娘直往咱们郑公子这里看呢。”
“吃醋了?”元昊似笑非笑地看着燕乐,暖黄的光映得他的眼眸深沉又暧昧,像是琥珀色的酒,只一口就让人欲罢不能,澄琉知道又有一个女子要害相思了。
燕乐挡在元昊面前:“那奴家说不许郑公子看,郑公子便不看?”
“我只看你。”元昊当真不再往窗外看,他揽住燕乐,两人如胶似漆地吻在了一起,燕乐紧紧地缠住元昊,发出一阵阵的喘息,两人狂热的样子像是在打架。澄琉心里莫名一阵悸动,转头继续看月姑娘的舞,却发现她不再往这里看了。
月姑娘的裙摆舞动起来像是团火,灼灼地在烧,澄琉觉得心头一阵热,她随手抓了杯酒就开始灌,可酒这东西入口是凉的,不一会就开始发烫,从喉咙烧到心窝里,一直烧,烧得片甲不留。越是难受,澄琉就越是喝,饮鸩止渴一样,带着一点颓废,这火热总是会停下来的,她不用担心,就像是夜里偶尔睡不着,可是也不急躁,因为只要一合上眼,再睁开时就是明早了,明天总会来的。
澄琉一杯一杯地灌,她停不下来了,她觉得自己可能会喝到天荒地老。然而她还是停了,酒壶空了,她撇撇嘴:“小玉——没酒了。”
“公子——”小玉看她醉成这样,一时也没敢添酒。
“你怎么喝那么多。”澄琉听见元昊的声音:“走吧,该回去了。”
“我不就是来喝花酒的嘛。”澄琉口齿不清,迷糊地推开元昊的手。
“走了。”元昊把钱袋扔在桌上,扶住澄琉就往外走。
澄琉一路上像是在梦游似的,每一脚都踩得虚浮,直到出了门,冷风往脸上一扑,才大梦初醒般,浑身所有温软舒适的感觉都被抽走了,只剩下狂欢后的虚空。她见马车已经候在路旁了,于是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些,然后往前迈,结果只一步,就来了个踉跄。
幸而有元昊扶住她,澄琉眼睛看不清,步子也乱,唯独神志清明,她觉得自己难得头脑如此活跃,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翻涌上来了,在脑中一阵搅腾,搅得人头昏脑涨。
她腰上一紧——是元昊抱她上了车,澄琉知道自己实在醉得不像话,她甚至在想,如果梁真有元昊一半,会不会他们的事早就有个结果了。可她明白的是自己不喜欢梁真,真的不喜欢了,那她如此惋惜是做什么?心疼从前的自己一腔热情错托付了?
澄琉听见一阵轻笑,她转头问:“你笑什么?谁还没喝醉过。”
“我在庆幸你不会撒酒疯。”
“你呢?我想看你撒酒疯。”
“我都很少喝醉,你只怕没这个机会。”
澄琉看着月色勾勒出他柔和的眉眼,清冷得像个鬼魅,潜伏在夜里,洞穿了世事,他什么都知道,所以才要藏。澄琉猛地吻住他,无师自通般地,这次是她主动出击,没有用尖锐的武器,她用舌头去纠缠,就是不肯放过,像是在赌气。
她还是学会了。
元昊轻柔地回应,像是在看着一个小孩子发脾气。澄琉的手攀上他的腰,他的背脊,元昊的气息还是乱了,他翻身把澄琉压在了身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微微有些喘息的她,最后还是缓缓地说:“你才是个醋坛子。”
澄琉一霎时清醒了,彻彻底底地清醒,仿佛这些天只是个梦境,她这都是在做些什么?她一个几乎没出过宫的公主跑来听说书逛青楼,她一个听见嫁人都会难受许久的人现在同一个不可能娶自己的人做出那么多出阁的事,澄琉脑子里嗡嗡地响,她听见自己焦躁的呼吸,她都在做些什么?
感受到元昊身上传来的温度,许许多多的理由又涌上来了,从前的她就是个废物,只揣着虚无缥缈的一份心思,只知道享乐,可她现在已经会批奏折,已经迈出振兴高氏的第一步了。澄琉这才明白,说什么报仇都是假的,父皇本来就会死,母后也会死,姐姐、皇兄们都会死,她也会死,可是很多年以后高氏还在,她希望那时候这个姓氏是带着荣耀的,而不是说书人口里微不可查的一声叹息。
“想些什么呢,愣了这许久。”两人侧躺在马车里,车很宽敞,元昊蜷着身子勉强能躺下,他笑道:“你这男子的装束,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断袖。”
澄琉撤掉了头上的发冠,一头黑发散下来,像是匹缎子,不过是被扯破的缎子,有些丝丝缕缕的碎发挂在了肩上,那是瀑布的支流,被凸出的岩石划破了,她问:“这样呢?”
月色是最毒的酒,你原以为这没什么,可是不知不觉地就泥足深陷了,分明是清清冷冷的一片光华,偏偏就点燃了什么,然后触手可及的一切都烧着了,而人又是冷静的,大家都脸色如常,理智地在发疯。元昊搂紧了澄琉,他觉得这还远不够,可他能做的就这些,他很想问出来,但也终于没有出声:他好容易遇到了位说得上话的人,为什么要平白便宜了梁真。